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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篇小说(11373字)天重老汉杀年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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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4-11-25 12:43:24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短篇小说(11373字)
天重老汉杀年猪
苗族:吴国平

天要亮未亮时,天重老汉就起来了。昨晚,他一个晚上没睡着,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像煎鱼,把床铺压得“嘎吱嘎吱”响。
哆哆嗦嗦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来,摸索着找到拉线。“喘”的一声,电灯亮了,像开了一朵黄黄的花。被单一年没洗,黑乎乎的分不清经线纬线。天重用手撑着上身从被窝里爬起来时,如同打开一把生锈的折尺,一寸一寸的伸长,听得见骨骼发出的“咔嚓咔嚓”的声音。衣服冷得像块冰,天重躺在床头上穿衣服,止不住打了几个寒噤。
听到天重起床的声音,秋秋站起来抖了抖身子,顶开房门,对着天重摇头摆尾。天重拿着电筒、趿着鞋子“踢踢踏踏”刚要走出去,秋秋先跨出了房门。天重拉亮地楼的灯,下到堂屋。还未开门,秋秋早就矮下身子从门坎底下的洞口钻了出去。
那个洞口,是天重特意给秋秋留着的。半年前的那天深夜,天重从梦中痛醒过来。腰痛,天重痛了一辈子,可那次痛得不同,像刀割一般。痛得天重在床上直打滚,哭爹喊娘。睡在屋外阶檐边的秋秋听到后,硬是用前爪和嘴把门坎下的岩石扒走,钻进来看天重。随后,秋秋钻出去,跑到两百米外的邻居家,一边用前爪扒邻居家的大门一边“汪汪汪”地狂叫,天重才得以及时被送到镇卫生院……
此后,天重就留下这个洞口,也再不让秋秋睡在外面守强盗了。他让秋秋睡在房门外的柱头边。
门一开,一股冷风扑了进来,天重打了个踉跄。冷风像长了眼睛似的,直往裤脚、衣袖和脖子里面钻,冷得透骨。天重趿着鞋、缩头缩脑走向茅房时,秋秋早跑到了茅坑边。天重掏老伙计时,秋秋早抬起一只后腿,正对着猪圈的一根柱子脚撒尿。天重的老伙计怕冷,老半截缩进了肚子里,好半天才不情愿似的被强行掏了出来。天重使劲想把尿屙远些,可小便还是淅淅沥沥地掉落在脚前面,最后几滴还怕冷似的一出门口就不走了,打湿了鞋子。“唉,老啰,老啰,尿都屙不过脚杆了!”天重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。
哆哆嗦嗦地进了屋,天重看了眼挂在柱头上的时钟,五点了。不睡了,天重自言自语地说。拖了把凳子坐下来,穿好袜鞋,从保温瓶里倒出些热水,胡乱洗了下脸。等这一切都做好后,他才挑起水桶,准备去水池挑水杀年猪。
天空中,星星若明若暗、忽闪忽闪的像鬼火,勉强看得清脚下的路。清冷的路上,秋秋一会儿跑前,一会儿走后。天重弓着腰,两手交叉着插在衣袖里,靠肩膀控制着扁担的平衡,高一脚,低一脚,晃悠着两个水桶向水池走去。
水池前面的空地上,摆着大大小小的木桶、铁皮桶、塑料桶。一股大拇指粗的水从龙头里流出来,要死不活的。两个月没下雨,水源都快干枯了。一个晚上,才积了几十挑。
人群中,只有朝巴一个年轻人,其他都是老头老太。大家扯着白话,搓手跺脚等水。每个人的鼻孔,都忽儿忽儿向外喷出两股白色的气体,像把烟抽进去好久,才喷出来的烟雾。天重放好水桶,参与到搓手跺脚的行列。
秋秋坐在天重脚边,两只前爪撑着身子,脑壳高昂着不时东张西望,侦察兵一样。突然,水池旁边的竹林里发出了一点响动,秋秋箭一般地冲了过去,在那里左嗅右嗅。一会儿,它叼着一只“叽叽叽叽”哀嚎的老鼠跑回来。
把老鼠放在地上,秋秋逗着它玩。老鼠趁秋秋不注意,跑。等老鼠歪歪扭扭刚跑出几米远时,秋秋又迅速冲上去,咬回来,放下。老鼠装死,卷成一砣。秋秋用前爪刨了它一下,老鼠翻了个身,又跑。秋秋又捉……反复几次,才把老鼠吃掉。
等到天重接满两桶水,歪歪撇撇跟着秋秋回到家,已经到吃早饭的时候了。
放下水,天重烧火热猪潲,猪潲是昨晚连夜煮好了的。比以住不同的是,锅子里的猪潲都是精料。冬冬长成架子猪后,再也没有享受过这样好的待遇。以往,天重常常一瓢苞谷粉一瓢糠,掺上半背篓萝卜菜,汤汤水水的喂冬冬。听人说,犯人在杀头前都要送几餐好吃的。接到儿子要回家过年的电话,天重就给冬冬煮精料了。天重想,最后两天,不能再亏待冬冬。
厨房没柴了,天重走到屋角边,抱回一捆苞谷杆。苞谷杆是秋收那阵,天重从地里背回来的。天重把苞谷杆丢在灶房角落里,坐下来。把两根苞谷杆对折几下,塞进灶孔,烧起火来。
潲热好了,天重把猪潲舀到潲桶里,慢悠悠地提着向猪圈走去。还没拢边,冬冬就闻到气息,“哄哩哄哩”地叫起来。
“冬冬,好好吃吧。”天重把潲倒进槽里,站着和冬冬说话。
天重一个人在家,很是落寞。常常要么和秋秋说话;要么一个人自言自语;要么就是喂冬冬时和冬冬说话。冬冬好像听懂了天重的话,边“吧答吧答”吃潲边“嗯嗯嗡嗡”地应着,呼出的鼻息把潲吹成一个一个小凹凹。秋秋把前爪搭在猪圈的横梁上,看着冬冬吃。冬冬吃着吃着,抬起头来看一眼秋秋,还伸出嘴嗅了嗅。秋秋显然很高兴,它也伸过嘴去,与冬冬接了个吻。
冬冬是腊月份买的,花了天重的六百多块钱。买来时,刚满双月。冬冬争气,才一年,长成大肥猪了。
回到厨房,天重放下潲桶,生火炒饭。炒好后,天重先给秋秋装了一碗,倒点菜汤拌着,倒在厨房门外面角落里的一个破盆子里,秋秋摇着尾巴走过去吃。天重才开始吃早饭,吃饱后,关上门,就走了出去。
天重要去请人帮忙杀年猪。前天早上,儿子在电话里说,他们今天中午回到家。天重想给儿孙们一个惊喜,决定早上把年猪杀了,等儿子他们回到家,大家就高高兴兴地吃餐疱汤。
人,昨晚都请过了,天重再去请一次是表示尊重,这是当地的规矩。
天重先走屠夫疤子家里。疤子书名张权衡,四十五岁,人不老,辈份大。中学时和同学打架,脸上被刺了一刀。伤好后,留下一条长长的疤子。大家就喊他疤子,书名倒没几个人记得了。
疤子蹲在大门外的阶檐边洗头。“疤子老表,水快烧开了,等你呢。”天重撒了个谎。
“放心,误不了老表你的事,一会儿就来!”疤子抬起头,满头满脸的泡泡。
天重走进厨房,对正在忙活的疤子婆娘说:“弟妹,慢点一起来吃疱汤哦。”
“好的,天重哥,等我把家里的事情忙完了就来。”
天重是打话平伙,他知道疤子婆娘不会来的。但,话平伙也得打。不打,是不懂人情;打,这是礼节。
从疤子家里出来,天重走麻三家里。麻三正在扫地,麻潭还没起床。天重叮嘱麻三,记到叫麻潭扛槽盆(杀猪浇开水褪毛时用的木桶)。然后,他去请天顺和天强,嘴上说帮忙,其实是请他们吃疱汤。天顺和天强是天重共祖老太的堂弟,比天重年轻几岁,一年四季病歪歪的,走路都要柱根拐棍,哪能帮上忙,别添乱就念佛了。
秋秋寸步不离地跟着天重,像个保镖。把昨晚上所请的人都喊了一遍,天重急忙赶回家,把煮猪潲的锅子随便洗了一下,把早上挑的水倒了进去,准备烧水。
天重到阶檐边抱回两捆桤木,开始烧火。去年冬天,冰结得厚,很多桤木树被压断了。天重拼着命左搬右搬,硬是搬回来一些码在阶檐边。
火燃起来了,火焰舔着锅底,从灶孔飘出来,映红了天重的脸。秋秋卷在天重脚边,一会儿又站起来,蹭着天重的板凳脚,搔痒。
天重从屁股后面取出烟袋,掏出一点烟丝和一张三指宽的纸条,卷起喇叭筒。
烟是当地烟农种的烤烟,赶场天买回来的。天重用菜刀切成烟丝,装在洗衣粉薄膜袋子里。纸是小强小花的旧练习本,裁成了一张张三指宽的小纸条。拿着纸条,天重就想起了小强小花。
小强小花是天重的孙儿孙女,都是正月出生的。小花是正月初五,小强是正月初十。小强野得很,天重管不到他,经常逃学。在邻村小学读书时,还是逃学抠黄蟮、摸田螺什么的。读到镇小学高年级后,就逃学上网。小强虽然调皮捣蛋,但也算在行,知道心痛爷爷。晚上,常常给天重倒洗脚水。小花是姐,大小强两岁,懂事多了。一到双休日,就给天重洗衣服。放学回家,还抢着做这做拿。电话里,儿子说小花抽条了,快有她妈高了。小强呢,像吃着了岩仔仔,还是老样子。过了年,小强该吃十二岁饭了,小花呢,也满十四,进十五了。
天重粗砺的手指,灵巧地把烟丝集中在纸里,顺时针一搓,喇叭筒就卷成了。左手沾上点口水,再一搓,递进嘴里,从灶孔里取出一根燃烧着的柴点烟,“叭答叭答”地抽起来。
好久,锅子里发出了轻微的“嘶嘶”声,白色的水汽开始从锅盖周围升腾开去,水快烧开了。天重添了把柴,两只手撑着膝盖站起来,走回堂屋,从门后拿了把扫帚扫地。
天重提着垃圾出去倒时,帮忙的陆陆续续来了。麻潭扛着槽盆走前头,朝巴和兴荣走在中间,麻三“呼哧呼哧”跟在后面,像怀揣着一个旧风箱。
“天重舅,水烧开了没有?”兴荣打起招呼。
“快了,正准备再去喊你们呢。”
“天重老表,哪个敢劳你大驾哦。我们怕来早了,你舍不得柴烧火。”麻三站住脚,扯着气,开天重的玩笑。
“我家柴火多得是,保证让你烤得两腿起泡。这不,我正准备找八抬大轿来抬你,没想到你来这么快。来就来吧,还带你那破风箱做什么。我家的柴干焦焦的,用不上哦。”天重也开起了玩笑。
“别笑我,你也背着一个。也许,你那个还不如我的呢。”麻三听出天重笑他呼吸不匀,也取笑天重。
听到两个占对方香瘾(占便宜),大伙都笑了。
麻潭把槽盆放在地上,几个人就进了屋。天重去阶檐边抱回一捆树枝,又到屋后扛了两个干树兜兜,在火坑里生火。麻潭去厨房加柴,把水烧开。
火燃了起来,发出“噼噼叭叭”的爆裂声。天重把做客得的一包烟拿出来,散给大家。麻三不要,从屁股后面掏出自己的草烟,卷起喇叭筒。大伙坐下烤火扯谈,等水开。
一会儿,天强、天顺两个拄着拐棍也“呼哧呼哧”赶到了。瞧两个人吃力的样子,仿佛刚刚爬了一重坡。
“我就想不通,这火怎么就燃得这么旺?原来是两个老表在拉着风箱呢。”麻三说完,得意地吸了一口,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。
天强、天顺两个一下子没明白过来,懵懵懂懂的。大家一笑,才知道麻三在说他俩。
“疤子老表,快请坐,我正想把火烧旺些再来请你咧。”看到疤子披着棉衣,带着家什进来,天重笑着说。
疤子笑了起来:“哪个要你三翻五次请哦,没来迟吧?”说着,他把家什放在地楼板角落里,顺手从屋角取了把板凳坐下来。
“没迟,没迟!水还没开呢。先抽杆烟。” 天重笑着说,把烟丢了过去。
“天顺、天强两个老表,你们准备哪天杀年猪哦?”疤子问。
“快了,快了!等孩子他们一回来就杀!”天顺笑着回答,仿佛自己的两个儿子正在往家里赶。
“今年不杀年猪了。”天强说。“我家军儿大前天打电话说,他们今年不回来了。不回来就莫回来算了。反正也就几天时间,来来回回的还得花不少冤枉钱。”
话虽是这样说,但天强却皱起了眉头,显得很遗憾,眼里变得潮潮的。“反正我两个老的也习惯了,孩子没回来,我们两个老家伙也吃不起好多。等会儿,在天重哥这里割二三十斤肉回去成了。”
“那是,那是。来来去去的确要花不少钱。想了想,真不值得。”天重安慰着堂弟。侄儿没回来,堂弟很无奈,但又没办法。苗家人对过年很重视的,叫花子都有自己的三十夜呢。一年到头,哪家老人不盼着儿女们回家过个团圆年?自己接到儿子的电话,不是高兴了一整天,昨晚还兴奋得睡不着觉。
“说起来,孩子们还是挺孝顺的。”麻三接了过去,“如今什么都要钱,孩子们也为难。要是在家,光种那几亩田土。蛤蟆吃死水,日子怎么过?”
“是这样,我武儿就很孝顺。”天重得意地说,“在外面,武儿隔三差五还给我打电话,平时钱也没少寄。他担心我年纪大吃不消,叫我少种点田土。可你想,我们这些老家伙,一辈子和泥巴打交道,不种田土做什么?再说,好田好土哪有撂荒的道理嘛,你们说是不是?”
“老表说得好,好田好土哪有撂荒的道理?”麻三笑接过话头。“潭儿也叫我少种点,说种子化肥年年涨价,粮食不值钱。可我就是舍不得,还是把近处的田土都种上了。”
“天重老表,你那两个孙子出去成一年了吧。”看到天强不开心,疤子把话头转了过去。
“可不是,正月初五出去的。”天重笑呵呵地说,那天晚上的事就浮现在眼前。那晚,儿子和他商量,说他们打工的地方起了一所学校,专门收民工的子弟,他准备带小强小花一起去……
“好快哦,要成一年了。”麻三不无感慨。
“还快?我感觉比一辈子都长。”天重说,“唉,我硬是每天都挂牵着他们。这种牵挂硬像蛇一样地缠着我,吃不好,睡不好。”
“那是,孩子们没在家就像炒菜时忘记放盐,没滋没味的。”天顺说,“我那老伴天天在念叨。有时候,她念叨着念叨着,眼泪水就下来了。”

“水开了,天重舅。”麻潭从厨房里走过来说。“兴荣,朝巴,我们三个出去把猪放出来。疤子舅,你准备好了没有?”
“一头猪,有什么准备的。莫说还有你们三个年轻人帮忙,就是我一个,我也能把猪撂倒。”疤子吹起了牛。
天重刚站起来,被麻潭劝住了。“天重舅,你们老人家坐着烤火就行,有我们几个年轻人足够了。”疤子也说:“是这样,你们几个老家伙就不要拢边了,省得慢点碍手碍脚的。”
“那就辛苦你们了。”天重说,他其实不想去帮忙。今年,天重一个人守屋,心变得柔软起来,对养的猪啊,狗啊的都很有感情。
门外,疤子嘴里咬着杀猪刀,两只手抓住冬冬的耳朵。麻潭三个人一人捉住冬冬的一只脚,把冬冬按倒在阶檐边的青石板上。冬冬撕心裂肺地嚎起来,拼着命挣扎。几个小孩子围在旁边看热闹,“叽叽喳喳”的像一群小麻雀。
秋秋走来走去,“汪汪汪”狂叫,像在为冬冬打抱不平。
疤子腾出右手,从嘴里拿起刀子,朝冬冬喉咙里捅进去,顺势一绞,迅速抽出来。一股热乎乎的鲜血就喷涌而出,射进盆子里,有一些溅在地上。
冬冬的嚎叫声越来越小,最后再也叫不出声,两只后脚弹了几下,不动了。
两只狗儿不知何时跑了过来,瞪着狗眼看。看到秋秋“汪汪”狂叫,还以为是秋秋不欢迎它俩呢。
疤子用刀割开冬冬一只后脚的皮,放下刀子,从旁边拿起一根乌黑油亮的钢筋,对着割开的口子用力朝冬冬身上四面捅进去。然后,疤子把钢筋抽出来放在一边,鼓起腮帮子,朝里面吹起气来。一会儿,冬冬就变得圆滚滚的,像个大水桶。疤子用一根布条把吹气口绑好,三个人就把冬冬搬着往槽盆里放。那两只狗儿冲过去,狗舌条一伸一缩舔地上的血。秋秋不再叫了,它或许知道冬冬已死,再叫也于事无补,就冲过去撵走两只狗儿独自舔起来,边舔边“汪汪“地吓唬它们。
麻潭提着一桶雾气腾腾的开水倒进去,大伙就开始褪毛。
烟酒还没买呢?真是老亡魂了!天重悄悄地在心里责备自己一句。“麻三老表,你们几个坐着,我出去一下。”
天重走到外面,疤子几个正在褪毛。褪了毛的地方露出了皮肉,白生生的晃眼。 “疤子老表,把心肺肝都炒了,再割些肉,留一碗血做灌粑。”走了几步,又回过头来说:“记到猪尿泡莫搞破,得给小强留着呢。”
“放心,保证破不了!”疤子笑着回答,脸上那条疤子就拉到了耳朵边,嘴巴边还沾着一根猪毛,有点瘆人。疤子感觉到了,手一拂,擦掉了。但不小心又沾了血,显得更加瘆人。
秋秋看了看天重,犹犹豫豫的想跟去,又舍不得。最终,它没有跟出去。
看到天重走下台阶,疤子才笑着说,“天重真是个哈卵,他还以为是我们小时候,稀罕一个猪尿泡呢?”
麻潭说:“天重舅是老忘魂了。现在的孩子,早不玩这个了。哪像我们那时,拿着猪尿泡当宝贝!”
“就是,记得那年,我和我弟兴华争猪尿泡,干了一架。为这事,还挨了我爹一顿竹泥鳅。”兴荣说完,下意识地摸了下屁股,惹得大家一阵大笑。
天重来到经销店文武家阶檐边,看到文武娘戴着斗篷,身上披着塑料薄膜,拿着一把绑着长竹杆的扫帚正扫洋尘。屋里灰尘飞扬,地上铺着被扫下来的洋尘和蜘蛛网。
“弟妹,扫洋尘啊。”天重问。
“嗯,天重哥要买什么?”文武娘停下来问。
“给我取一条白沙烟,一件啤酒,十斤一桶的白酒来一桶。另外,取一瓶酱油和一包味精。”
“天重哥,你家里有什么好事?”文武娘放下扫帚,边走边摘下斗篷问。
“今天杀年猪,等会儿武儿他们回来。”天重开心回答,那满脸的笑容像一条条流动的小河,把脸上的沟沟壑壑都填满了。
“孩子们一年难得回来一次,难怪天重哥这么高兴!不过,这么多东西,你一个人也抱不起,给你背篓背吧。”文武娘说。也不等天重回答,就走进柴房,取出背篓,把东西装进去。收了钱,给天重抱上肩。
“多谢了!”天重说。“弟妹,呆会儿过来吃疱汤啊!”
“好的,好的。”文武娘笑着回答。
此时,太阳刚从云里面钻出来。天重心里像太阳一样,透亮透亮的。冬日的阳光很暧和,照在脸上像羽毛轻拂过肌肤。
等到天重“呼哧呼哧”回来,冬冬已经被破开了,被一截短棍从腹部撑开,反吊在梯子下面,嘴巴还滴着血水。秋秋它们站在旁边,流着长长的哈利子。疤子站在茅厕边,正把冬冬肚子里面的脏物倒进厕所里。厨房里,麻潭几个正在忙活。
放下背篓,天重打开烟,一人丢了一包。麻三把烟丢回给天重,“天重老表,别浪费,你这个没劲。”麻三不是客气,他烟瘾大得很,烤烟都不行,得抽草烟才倒瘾。
天重给麻潭几个发过烟,才坐回到火坑和大家扯谈。此时,已到中午了,文武他们还没回到家。
麻潭走了过来:“天重舅,饭菜快成了,文武表他们几时到家哦?”
“应该快到了。”天重胸有成竹地笑着回答。
“天重表,你家文武就是在行。我那齐名,硬是可惜钱,三年没回来了。想起来,我就堵得慌。”成江羡慕地说。
“是这样,文武这孩子真不错,媳妇也在行,天重老表硬是享福呢。”麻三笑着说。
听到别人赞扬儿子,天重很受用,心里热烘烘的,像燃着一盆火。眼前呈现出儿子他们在家的场景来。去年,儿子从广东回来,给自己买了一件绵羊大衣,一双里面有毛的牛皮鞋,几双厚实的袜子……儿媳妇还把自己一年没洗的床单和被子都换了。小强开心地拿着遥控玩具车在堂屋里开,玩具车唱着歌儿,弯来跑去。一会儿,小家伙就跑出去向同伴们炫耀去了。儿媳妇站在窗前,给小花梳头,扎上蝴蝶结。穿上新衣服,小花对着镜子前照后照,兴奋得小脸绯红。晚饭后,一家人坐在火坑边烤着火,摆龙门阵……
“成江表,你家齐名也不差。他跑计划生育,不敢回来。麻三表的麻潭,更是在行,年年回家过年。”天顺说。
“老表,早生小男孙了。说起来,这孩子不孝得很。”成江没好气。
“我家麻潭倒是年年回来,就是太懒了,睡得起一天。”麻三不满地说。“早上,我硬是把他的铺盖掀了,他才起床。”
“年轻人嘛,瞌睡多。你可别忘了,我们也年轻过哦。”天重笑着说。
“那是,麻潭不错的。”天顺接了过去。“成江表也要想开些,你家齐名负担大,四个孩子呢。”
“我知道,但我硬是想孙子他们,想得心慌。”成江苦笑着说。
“狗日的,我们辛辛苦苦盘儿养女,没想到是帮城里人养。”天强很憋屈,骂了句娘。不知是骂自己儿子,还是骂城市。
“天重舅,饭菜快搞好了。您打个电话嘛,看他们回到哪里了?我们好准备开饭。说实话,搞了大半天,有点饿了呢。”麻潭再次从厨房出来,催天重。
天重才犹豫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手机,走到窗子外。手向前伸直,眯起眼睛。好半天拨过去,递到耳朵边。
手机是儿子正月走时留下来的,说是给天重一个手机,有什么事方便联系。天重担心手机丢失或掉进水里,就收进内衣口袋,用别针别着。这东西金贵呢,可沾不得水。一不小心掉进水里,几百块钱就打水漂了。
大家就都悄悄地坐着不做声,让天重好打电话。天重他们这里,打长途电话贵得很,平时大家都舍不得打。
手机里响着:“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,请稍后再拨”的提示音。
“日卵怪了,怎么会无法接通呢?”天重想不明白,骂了句粗话。
“可能他们正走到没有信号的地方呢?等一下,再打过去就通了。”麻三自以为是地说。
“那是,有的地方没有手机信号。”天顺说,“我们这地方,太偏僻了。”
“我们这里那有信号盲区哦,你们真是乱说。”疤子拿着猪尿泡进来,递给天重。天重接过,走到火坑边,把猪尿泡挂在五坑上。疤子打过工,比几个老家伙见多识广。
“是手机没电了。手机没电,别人打进来,都是这么说的。”疤子接着说。
“是这样,疤子说得对。”兴荣接了一句。
“没大没小的,别人喊我疤子,你小子也喊我疤子。”疤子不满,教训起兴荣来。“再怎么,你也得叫我一声叔哦。”
“知道该叫您叔!这不,平时喊疤子喊顺口了嘛。”兴荣红着脸说。
大家又都笑了起来。半天闷着的朝巴这时说话了:“兴荣你真是的,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。小心疤子这匹公马踢你一脚哦。”按辈份,朝巴和兴荣、疤子两个都该叫老表。
大家就又一阵哈哈大笑。天重说:“朝巴就是厉害,不说就不说,一说就不得了,把疤子的香瘾占足了。”
“天重老表,什么叫不说就不说,一说就不得了哦。疤子这叫不鸣则已,一鸣惊人!”麻三是个文革高中生,生产队时做过一段老师。突然想起这句话,就用上了。
“对头,对头!看来,人还是得读点书啊。不然,话说得就没有水平。”天强看不怪麻三咬文嚼字,给天重帮腔。
这时,手机响了起来。天重急忙掏出手机,按下接听键。女儿的声音就响了起来,像在旁边和开重讲话一样。
“爹,身体还好吧。煮夜饭了没有?”女儿问。
“还好,还好。刚煮成,还没吃。”天重开心地说。“芳儿,今天杀年猪,在等你弟他们回家吃疱汤呢。可惜,你们没到。”天重有点遗憾,要是女儿一家也能赶回来,那就更闹热了。往年杀年猪,他都要提前通知女儿他们一起来。
“爹,小弟他们今天回来?”女儿在那边高兴地问。
“嗯,前天他打我电话,说今天回来。”天重乐呵呵的说。“芳儿,小琴和小浩长好高了吧?”小琴和小浩是天重的外孙。
“爹,长高了。小浩有他爸高了,小琴比我还高呢。”
“这就好,这就好,我做糯米血灌粑等他们。芳儿,记到拜年时带他们一起过来,让爹我好好看看。”天重的几个家孙外孙,都喜欢吃血灌粑。
“爹…爹,今年…今年我们不…不能回来给你老拜…拜年了。”女儿嗫嚅着说。“爹,刚才我给您寄了1000块钱,您留着用,不要亏了自己……”
放下电话,天重感觉心里像被一块什么东西卡着,堵得难受。“小杂种,真没良心。就知道寄钱,寄钱!老子不要钱,老子想你们,要你们回家看老子咧!”
天重一骂,天强和天顺就想到了自己的女儿,眼睛变得潮乎乎的。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。他俩的女子都嫁得远,有的嫁广东,有的到海南,有的在福建。刚嫁出去那两年,还一年回来一次。生了孩子后,负担一大,几年没回来了。
“老表,就别责怪自己女子了。想开些,嫁出去的女,泼出去的水嘛!是不是?”疤子劝着天重几个。
“疤子说得对,天重表,女儿生来是别人家的人,没回来就莫回来,儿子回来就行了。”麻三说。“我们当老人的,得理解儿女们呢。”话虽这样说,但麻三明显底气不足。其实,去年麻三接到他女子不回家拜年的电话,心里也堵成好几天,还给天重诉过苦呢。
“理解万岁!”兴荣笑着说,扮了个鬼脸。
大伙就都笑了,气氛又开始热烈起来。
麻潭把一大锅疱汤舀出来,倒在另一个锅子里,放在三脚上。“搞火锅算了,要不,等文武他们回来时菜都凉了。”麻潭说。
“这主意好!冬天吃疱汤火锅,边吃边下点白菜,再舒服不过了。”大伙齐声赞成。
锅里冒出了喷香的白色水气,袅袅上升。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,每个人都悄悄地吞了下口水。很快,又烧开了。秋秋卷在天重脚边,昂着狗脑壳,瞪着锅子,流着长长的口水。另两条狗站在门口,脑壳伸进屋里。远远闻着,想进屋来又不敢。
“天重老表,再打打看。早应该到家了,怎么还没到?”麻三建议。“不瞒老表你,从早上吃点饭来,有点饿了。”
天重就又掏出手机,打电话,还是没通。
“这样行不?天重哥。给侄儿他们留菜,我们边吃边等。”天顺建议。“大家从早上忙到现在,都饿了呢。”
“再等等,我相信武儿他们很快就到家了。”天重固执得像头犟牛,不听别人建议。他虽然说,儿子他们很快可以到家。但自己也没底,心慌慌的,像有一只猫儿在抓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大家还是扯着谈等。
下午四点了,还是没回来,天重脸上更加凝重了。狗日的,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?天重这么一想,一紧张,额头上就冒出了细微的汗水。
“老表,放宽心些。不会有事的,可能是火车晚点吧。要不,就是没赶到火车。”看到天重紧张成这样,疤子不再开玩笑。
“应该是火车晚点。那次,我去广东时,火车就晚了两个小时的点呢。”麻潭看到天重心神恍惚的样子,也劝慰着。可这话,连自己都不相信。按时间算,早上六点半钟,火车应该到县里了。文武他们就是在县里买些东西,拖延两三个小时,再慢,也该在下午两点回到家的。
“别担心,天重哥。侄儿他们不会有事的。”天顺心里也七上八下的。
麻潭发觉天重没有开饭的意思,站起来说:“天重舅,我手机没电了,先回去充下电。文武表他们回到家,我就马上来。”
“天重表,我有事先出去一下,呆会儿再来。”说着,疤子也走了。
……
人一个个都走了。开头,天重还说,快点来啊。很快的,武儿他们该回到家了。
这中间,天重打了几次电话,就是接不通。慢慢地,他被恐慌缠住了,帮忙的都走完了他也不知道。屋里,只剩下天重和秋秋两个孤独地坐在那儿。
锅子里,水气不再像刚开始时那样蒸腾。火坑里的火渐渐小了,几根柴屁股有气无力地燃烧着。
武儿他们到底怎么了?前天早上不是说中午可以回到家的吗?怎么现在太阳都快落山了还没到呢?一连串的疑问纠缠着天重,并迅速箍拢起来,让他呼吸都费力。是不是武儿他们在回家的路上翻车了?!前些天,天重去赶场的路上就看到一部面的翻下坎,伤了好几个,幸好没死人。这么一想,天重更加害怕起来。狗日的,你怎么能这么想呢,这不是咒自己的孩子吗?天重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。可,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呢?
天重站起来,走到院子外,手搭凉篷向远处看。山路上,人影子也没见一个。秋秋站在天重旁边,也昂着脑壳莫名其妙地张望着。夕阳快靠到对面的山头上,红得像一枚巨大的柿饼。天重的背影被夕阳拉得老长,映到身后的地上。不久,太阳一不小心,掉进山后面去了。凄冷的北风吹了起来,把天重的白发吹向一边,犹如一尊雕像。
“唉!”天重深深地叹了口气,自言自语地说,“这孩子,真不懂事,总是让人担心。”
天很快黑了下来,山路隐藏在浓浓的暮色中。天重踉踉跄跄地进屋,拉亮电灯,坐在火坑边。抖抖索索地取出烟袋,卷起烟来。由于手抖,烟丝总是放不整齐,有一些还掉在地板上。好半天,才卷成送到嘴里,捡起一根柴屁股点上,深深地吸了一口。他想用烟把那种恐慌压住,放松心情。但,这又怎么能压得住呢?柱头上的时钟显示,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。天重又打几次电话,电话就是打不通。
突然,手机响了,天重惊醒过来,按下接听键。儿子的声音就出现在耳朵边。
“爹,手机没电了,我又在上班。现在刚下班,就借别人手机给您打电话。”
“狗日的,你怎么不早点给老子打电话。老子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?”天重骂起了娘。天重从来没对儿子说过粗话,但今天他太生气了,就骂出了口。
听到了儿子声音,魂一下子又回到了身上。没出事就好,天重想。刚刚还吊到喉咙的心一下子就放回了胸腔,身子也逐渐变得暖和了。
“爹,我们今年不回来了。”
“什么?不回来了?!”天重疑惑地问。
“是的,爹。老板昨天讲发工资,可没有发。火车票也没买到。”儿子好像怕天重不高兴,在字斟句酌。
听到儿子说不回来过年,天重禁不住颤抖了几下,刚刚暖和的身子一下子又像掉进了冰窖里,手也哆嗦起来。儿子在那边还说些什么,他也没听清楚,只是“嗯嗯哦哦”地胡乱答应着。
“狗日的,白养了!”挂了电话,天重心里堵得难受,又骂了起来。一个人坐在火坑边,木懵懵的。“小杂种,老子杀年猪等你们,你们也不回来。”
天重越想越气,越想心越堵。突然,他拿起铁夹猛地插进锅子里。
“嘭”的一声,锅子漏了,流下来的油水淋在火籽上,发出“滋滋”声。草木灰冲向半空,整间房子变得灰蒙蒙的。秋秋不知道主人为什么发火,吓得站起来,走到一边。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狗眼,目瞪口呆地看着天重。灰落了下来,落进锅子里,掉在地楼板和天重秋秋身上。秋秋抖掉身上的草木灰,又依偎着坐在天重身边,两只前爪撑着身子,流着哈利子看着还在滴滴答往下掉的油汤。
“狗日的,都不回来。吃,吃,不吃了!……”天重发疯的骂着,感觉自己像被人抛弃的孤老,心里憋屈得很。
“孩他娘,武儿他们不回来过年了,女子也不回家给我拜年了……孩他娘,你没在了,儿女又都不在身边,我寂寞得很呢。白天,我只有对着秋秋说话。晚上,连句话都没有人和我讲……”
“孩他娘,上个月,七斤娘死了。那样子,惨得很呢。一张皱巴巴的脸被老鼠啃得稀烂,床铺上到处是老鼠屎。一双手伸向空中,缺了门牙黑洞洞的嘴巴,张得老大呢。你不知道,七斤娘临死前曾喊叫求救!可惜啊,没有人听到……”
天重颠三倒四、不管不顾地说个没完。他要把这么多年来的话给老伴倾述完,仿佛老伴就坐在对面倾听。
天重唠唠叨叨着,越说越心酸,越说越栖惶,眼睛就慢慢地雾了,两颗泪水不争气地从老眼中冒了出来。最后,天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,像小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,抽抽答答地哭了。秋秋站起来,用身子蹭着天重,仿佛在安慰主人。接着,它把前爪搭在天重腿上,伸出舌头,添着天重脸上的泪水。
天重眼泪婆娑看着秋秋,猛地搂抱着秋秋,哭得更加伤心……
此时,屋后山上的乌鸦正“哇——哇——哇”地叫着,在寂静寒冷的冬夜,显得十分的瘆人,让人禁不住生起鸡皮疙瘩。


作者简介:吴国平,男,苗族,1973年出生,湖南省花垣县人。务过农,打过工;烤过羊肉串,卖过酸汤粉;做过联防队员,当过临时记者。2011年始学创作,作品散见《文学界•湖南文学》、《青年文学家》等杂志。现供职于花垣县政务服务中心办证大厅。

通讯地址:湖南省花垣县政务服务中心办证大厅吴国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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