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马情缘 作者：高培智 《十一期》

满山红叶

这天，队长把哨子吹得特别响，两短一长，惊动了杨木瞎村。


这是一个特定的开会信号。吹这种哨子，除了开紧急会议和接毛主席最新语录外，是不常用的。有的社员刚撂下饭碗，有的刚吃了一半，就急霍霍地跑到生产队的队部、队部也是饲养点。开这种会是耽误不得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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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生产队不大，一共有二百四十多口人。硬劳动力不足二十几个，加上附属劳动力，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儿，拢共不过四十几人。小小的两间饲养点，被挤得满满当当，炕上炕下、有凳子就坐着的，开会前闹闹哄哄，像一窝刚归巢的蜂子，差不多把整个饲养点挤爆了。一会儿工夫，就烟雾缭绕起来，再看这些人时，都像来自于九天云外，飘飘渺渺。不抽烟的、妇女和孩子就提出了抗议：妈呀、妈呀，呛死人了！少抽点、少抽点吧！有的捂着嘴和鼻子，扣扣的一阵咳嗽。

不说可能还好些，一说，反倒提醒了那些刚进屋还没来得及抽的人，他们迅速掏出长短不等的旱烟袋来，也有的用小学生写满了字的作业本纸，刷刷地卷一支假香烟，赶急叼在嘴里“啪啪”地点上。这一来，再看每一个人时，都遮上了一层白纱，面目难辨，和耍驴皮影差不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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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 b2 Y1 V( |3 `1 E队长慢腾腾地说：都来齐了吧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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差不多了。有人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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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、那个……开会啊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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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窝蜂还嗡嗡。张明君大声说：大家静一静！听队长讲话！

队长说：毛主席教导我们说，“要斗批私修”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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' h9 G# R- X9 T6 _2 @5 G; P一阵哄堂大笑，同时有人被烟呛得一阵深咳，咳得满脸泪水。有人纠正说：不是“斗批私修”，是“斗私批修”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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% l" b0 r' k# A+ |队长咧着嘴笑着说：“哦哦，对了，是斗私批修，是斗私指修，看我这脑性。是这么回事儿，老马官儿昨晚冷不丁病了，病得不轻，他小儿子给喂了一天，耽误上学了。反正、反正呢……老马官儿病那样儿，看样儿是不能再喂马了，得另选一个，能治好他还接着喂，治不好就长喂了。这可是阶级斗争的大、大啊、大问题，是吧？反正谁能喂好马，自己报名也行，反正得会喂，喂好啊……得是贫下中农，苦大仇深的，那个……”

我喂！王连发忽地从炕里蹦起来，手里拿着一个长的旱烟袋，打断队长的说话，烟荷包丢丢荡荡，烟袋杆比比划划说：“好家伙，我早就想喂了！我就稀罕马，多半辈子了，我不好意思和老马官儿争！赶着了，老天爷帮我，就我喂了！准行！他好了也别喂了，岁数大了，歇着吧！”

王连发风风火火像打枪似地说话，和队长王德富正成反比。王队长是个老实人，一天到晚不太说话，人都说：“老王言语太迟，当队长真就不行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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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 T$ d5 d( m6 b, ?4 u王连发当过八年兵，立过大小战功有七八次，获得勋章七八个，锃光耀眼。他苦大仇深，还是个孤儿，当过兵又是党员，大队的造反派让他干，拿鸭子上架！让他当队长他说死也不干，跳着高儿说：“好家伙！我是个活驴，当队长几天就得死！你们叫我好好活几天吧！在部队当排长那会儿，三十来个人儿还行，我说一就得是个一，有纪律，弄不好就枪毙！不听行吗？好家伙！这好几百口子人，我哪有那个能耐？用不了两天我就完个球子的了！霜打茄子，抽抽啦，不行不行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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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 v$ d# z$ s' ~王队长半开玩笑半带不相信地说：“你这个老蹦高儿……你倒是苦大仇深，你还会喂马吗？”

+ F' a! @1 @  \" z6 J$ H( B扯淡！我不会喂马我能张罗喂呀？我当兵前就给地主放马、还得喂。跟刘正浩走那会儿就给他喂马，后来跟四野走了，我还看着一回林彪呢！林副主席，老实巴交的不爱说话。那时我还喂过马呢，那都是一等一的战马，喂不好行吗？后来我上了四川，又到了云南，打土匪，我就当上了排长，该不说，从那时再没捞着喂马了。这玩意儿跟你说，趟滑！稀松点事儿，你们就把心放肚子里得哩—就我喂了！

8 r4 W6 r7 J1 V2 u9 G$ l& ^% e他自己就决定了，队长和社员也没有什么说法。于是，他又讲他的战斗故事，说：跟你们说啊，那年俺们团长叫张海？哦，忘了，反正九张，这家伙，和我一个吊脾气，点火就着！嘿嘿，俺们团走到那个杨家岭，遇着一个加强营的敌人，团长二话不说就叫俺们攻。俺们团打仗硬啊，不是吹，杠杠的！谁知，遇到那个营长也不是个软蛋！这个叉养的营长姓冯，娘的，也挺会打仗。奶奶的，俺们攻了好几次攻不上去！呵他娘的！俺们团长就来劲了，操他妈的！给我往死里攻！！骂着他就往头里跑，大伙就“嗷嗷”地叫，不管天地的往上造！这时，一个炮弹就在团长前面爆炸了，好悬！把给团长牵马的战士炸得胳膊腿哪都是，团长的那匹马也炸飞了。唉，好家伙！那个扛铡刀的怂班长吓得一头扎进坟门儿里，顾头不顾腚，撅着个屁股在那里直筛糠！白瞎了呀，咳！俺们团长那匹马好啊！哎呀，黄骠马呀，滚圆的膘啊，就那么叫炮弹给炸死了，和那个战士一块儿，分不出哪是人肉哪是马肉了。你说那个战士也是，牵马，那就牵你的马呗，你往前凑和什么呢，不找死吗？不白瞎那匹马了吗！可惜我那时当班长了，不能牵马了，我若是给团长牵马，那马我捋着，我说死也不能让它跑前面去呀？这个怂团长可好，自己不要命地往前冲，你说那马你把它弄上去干什么？走到哪把它牵到哪。这回好，怂团长没怎么的，马先完了你说……王连发说着还抹了一下眼睛，或许是讲到痛心处流泪了，看不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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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他讲战斗故事，鸦雀无声，不象队长讲话，满屋子苍蝇嗡嗡乱叫。不觉十点多了，有人说，该睡觉了！这时大家才醒悟过来。队长说：老蹦高儿啊，我知道你要喂马，谁也没跟你争，还用讲你那些能耐事儿？别黄骠马了，今晚儿咱这马还没喂呢，叫你给弄忘了。你这就喂吧，明天不用套车了……

张明君接茬说：你这个老蹦高儿可是个老党员啦啊，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，反正你办事俺们都放心。张明君也是个老党员老军人，和王连发都在四野，不过不是一个团的，目前都是队里的委员。他的话多。

王连发惊诧地说：哎呀！你们赶紧回家吧，我得喂马了！大伙恋恋不舍地走了。

他的确有一套，不过半个月，队里拢共十几匹马都上了膘，毛管儿锃亮，张明君竖着指头说：老蹦高儿啊，你还真行！这马叫你喂得真好……

呵呵，老蹦高儿是干什么的？你寻思我光会蹦高儿？打仗喂马不白给，就他娘光棍儿白给了……

. P& M8 x& k; V+ B1 k$ l% i的确，老蹦高儿长得不行，一米六多一点的个头，尖嘴猴腮，眼睛不大，还游移不定。嘴巴上有胡子。大概不超过十根，老远一根，总那么长，不超过一寸。整张脸微红，浅平的人中半指宽，颜色黄中透白，十分扎眼，总像提着一桶鼻涕。给人印象长得不象个好人，长了个贼相。谁知，老蹦高儿一辈子不偷不抢，为人耿直爱打抱不平，积善乐助。因此，尽管他言语没有遮拦，谁也不与他计较，就在这二百多人的小村庄里，他的人缘儿几乎是最棒的一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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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 t2 @& `' ~# B1 {* r5 ?1 Z3 J5 t这个深山沟里差不多四十几户人家，没有什么乐趣，农闲时或逢年过节，就把王连发找到家里或者大家挤到他的那两间破草房里，让他讲他打仗和黄骠马或还有什么马的故事，有时一天天地忘了吃饭，为这，拉他到家讲他就省得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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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Y# m% h% Y- m* o# F就在这天的傍晚，王连发说：这可是我一生中的大喜事啊！老马要产小驹了……咳咳，说不定今天生了点气，就能生个好马驹儿！

晚上，王连发不睡觉，一直守在老骒马身旁。到了一半夜三点多，老骒马才生产。谁知，小马的头出来后面的不下来。王连发急得直嚷嚷：快呀！快呀！若不小马崽儿保不住了！咳咳……这这……急得他直跺脚，他帮着骒马推肚子，然后拉着小马的头使劲拽，好不容易产了下来，把王连发这个老哮喘累得一口一口地喘粗气。脱下自己的布衫子给马驹擦身子，擦干净了抱在怀里给它捂热。见老骒马已经累得不行了，浑身打颤，又忙跑回屋把早已磨好的豆香料拿来，用手一点一点往骒马嘴里喂。老骒马不想吃，但这料豆味道特香，就勉强吃点，过了一会儿，老骒马的情形好多了。王连发一边喂一边说：吃吧，不吃就没有奶，别饿着儿子呀，他像伺侯老婆坐月子一样伺候老骒马，待小马驹比亲儿子还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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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B5 k! P9 O5 \& H' d' q) U: A从此，他差不多整天和小马驹在一起，他说：这是我看到第二个这么好的马崽，在部队上见着过一匹。俺们团长那匹黄骠马不算，不纯。那是在四川见到的，是个骑兵连长骑的，稀罕死我了！多少日子睡不着觉啊。那马，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！你看咱现在的这匹小马崽，浅红色，我看不次于在早我见到的那几匹，咳！枣红马呀！关公才有。我给他起名就叫小枣红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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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从小枣红来到这个山村，它就给这里带来了无数的欢欣。整个村庄到处洋溢着喜悦，全村人谁都要找机会跑到饲养点来和小枣红玩一会儿，跟王连发闹笑话的人说：这是老蹦高儿的儿子，就是长得不象老蹦高儿啊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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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连发抱过小枣红的脖子哈哈笑着说：就是我的儿子，不像就不像！哈哈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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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枣红一天一天地长大，谁知它的脾气也和王连发相差无几了，别人再去摸摸它，尥几个蹶子跑到一边仰着脖子瞪着眼睛，“喷儿喷儿”地打响鼻，大伙就骂一句：和你那个干爹一个蹦高样！

小枣红长成了大马，比王连发高一大截，长长的身腰，万般的魁梧，百倍的威风。一声长嘶山野震动，在整个业主沟公社是出了名的宝马良驹。把王连发喜得整天搂着它睡。但王连发有一个最大的痛心，这马再好生在农村，除了干活儿还能干什么呢？这若是生在部队上，不知能有多大的用场呢，唉，他拍着小枣红的脊背叹着气说：你没有福啊，出身不好，和我一个吊样！白瞎你这块材料了！小枣红吃着他塞来的玉米饼子，把小嫩脸贴在王连发的脸上，显示出了疑惑和莫名的忧郁。

这一天，队长召集队委员开会说：小枣红长大了，能干活儿了，大家说怎么办呢？骟还是不骟？哎，骟也可惜，不骟还不行，大伙儿说怎么办好？

于长春、张明君、王连发、王维良，这些老革命像在部队上开战前会一样各抒己见，但都表示没有别的好办法，只能骟了让它驾辕，队里还闲着一挂大车，就缺一个辕马。最后一致通过，王连发哭着举起了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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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，张明君到村里找来兽医骟小枣红，王连发抱着它的脖子哭出了声，小枣红的眼泪流到了鼻子窝。之后，王连发拍着小枣红的头说：坚强些，别叫人笑话，大不了咱爷俩一样，光棍！咳，你跟不上我啊，我还没骟……他说不下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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骟完的马需要遛，免得瘀血作病。队长让大力子遛马，一再交代不能停脚，还得骑着遛。大力子高兴，这活儿一般人捞不着。牵到路上就骑了上去，谁知小枣红心里发急，不敢尥蹶子，就把身子一阵横晃，把大力子从背上抖了下来，摔得老半天不敢动弹，无奈，只好牵着遛。中午回来，把马上让骑的事说了，王连发说：咳，它心急，谁让骟呢？他拍着小枣红的脊背说：为你好，再别耍脾气了。不行，伐个麻袋装上沙子，让它驮着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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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样，遛了半个月，又养了差不多一个月，不舍得让它干活儿呀，看来小枣红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，比别的马强出不知有多少倍。遛过了，就要练习驾辕了，队长还叫大力子拉它套车练习，把小枣红牵出来往辕里套。小枣红怎么也不听话，怎么喊它缫，它就不缫。王连发拍拍它说：好孩子听话，你得干活儿啦，不能吃白饭哪？小枣红好似听懂了他的话，就乖乖地缫进了辕里。大力子赶着马车兴高采烈地走在乡间的路上，不到晌午，小枣红忽然跑起来，车颠得老高，差点把大力子颠到地上去，怎么喊也喊不住，刹车闸接到了最紧处，车轱辘差不多抱死了。岂知，小枣红力气大得出奇，把车当成爬犁一口气拉回了饲养点，大力子连吓带累脸都不是色了。王连发急忙跑出来拦住小枣红说：你怎么又耍驴了？这怎么行？往后要听话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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& e  T% _: t1 I$ J, Y小枣红把头伸到王连发的怀里亲呢着，王连发抚摩着它的头一再安慰。经过多半个月的训练，小枣红成熟了，于是，队长叫把小枣红交给车把式邹立员，让他赶着这挂新搭配的硬实车到县城里去拉脚挣钱。给第一建筑队和第二建筑队拉石头。只干了半个来月，小枣红就耍起脾气，拉着满满的一车石头，把腰一躬，身子一扭，那车石头“噌”的翻在地上，车斗又“噌”的翻回来，平平稳稳地站在那里。那些马都竖起了耳朵，打着响鼻。人们都夸说：好家伙！翻斗车！就是太吓人了，容易砸着人。

邹立员拍着小枣红说：我知道你又想你爹了，才几天哪？好了好了，好好干！再拉两趟，下午咱就回家看你爹去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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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 v  g" ~& {+ x+ P' U$ i小枣红好像听懂了车把式的话，乖乖地拉了几趟，下午就往家走了。回家的路上，小枣红走得“噌噌”地快，两匹强健的稍马不大跟趟，它就用嘴咬它们的屁股，四个点的路程，两个半点到了家。见着王连发和他亲呢，如同失散了多日的儿女一样。邹立员说：它离不开你呀，想你想得自己就把车卸了，好家伙！人家都说咱这车是翻斗，这活儿够干得了。

7 r0 e8 {! U( n' K& C- N* M第二天还得去，临走，王连发一再嘱咐小枣红多呆些日子再回来，不多挣钱，队里傍年根儿拿什么给社员分钱呢？它点着头，多数是在答应老爹的嘱咐。它的眼里泪汪汪，恋恋不舍地走了。后来顶多一个月就回来一趟，人们都说这是一匹义马。王连发想小枣红也是一夜一夜地睡不好觉，梦里常常喊醒了。

第二次回来，王连发牵它到前江沿去给它洗澡，正赶上王连发闹感冒，头昏脑胀。一哈腰就昏迷过去，仰倒在水中。这是个急流，王连发顺水就漂走了。小枣红一声长嘶，跃进水里叼起他的前衣领，一口气把他拽上岸，嘴在他的胸口上拱一气，抬起头长斯一气，似乎是在叫人来。一会儿王连发醒过来了，抱着小枣红的脖子落下了眼泪说：好孩子啊，我一辈子没掉过眼泪啊，跟你俩不知怎么了，一动就掉眼泪了，咳，咱俩就是有缘哪。哎，还有团长那匹黄骠马，它也叫我掉过泪，因为它死得太惨啊……

& V9 Z6 x  H4 g* }  P. K文革过去了，凡当过兵的，国家有了新政策。当兵年头多的，功劳大的每季度发给三十来块钱的补助费。王连发这些钱除了用来买哮喘药，一部分给他的带头孙子孙女买本子上学贴补，再剩下的才买点饼干留着吃。小枣红回家后，他自己就不舍得吃了，都喂了小枣红。

这天，王连发睡不着觉，回想着走过来的路。小时候，父母双亡，成了孤儿，给地主家当半拉子，放马喂马。他脾气坏，马却喂得好，地主不为难他。不过，没有什么工钱，只挣吃喝。吃好的当然没有，但他不挑剔。十六岁那年，刘正浩的队伍到了北甸子弯龙背村，他要跟刘正浩去当兵，刘正浩说：你长得太小，还没有枪高呢，再长二年吧。他这个人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，跟在屁股后一再磨叽说：我这个人不开咂，长不大了，我给你磕头……

刘正浩被他磨叽得实在无奈，只好答应他，让他喂那两匹送信的马，他干！马叫他喂得肥肥的，自己还是那样的瘦小，年龄却长了几岁，身材虽然小，但却壮实了不少。他说什么也不喂马了，非要到前线去打仗，组织批准了他的请求。他人虽然长得小，却非常的机灵，像猴子一样飕飕的，屡立战功。他打仗有个怪僻，在战壕里呆不下，一蹦多老高，为这领导总批评他，他却不改，打起伏来什么都忘了，人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“王蹦高儿”。这个外号在部队上叫、在弯龙背叫，他的名字几乎被人们忘记了，只知道“王蹦高儿”。

. ?9 P2 ~# n; d+ x# M2 m5 v2 a几年了，却没有女人嫁给他，没办法，就怪命不行啊！有人给介绍刘延玉他妈。那年刘延玉他爹死了，一大堆孩子，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太，怎么也养不了那几个能吃能喝的孩子，无奈，就和王连发打了伙，就去给人家养活老婆孩儿。到了一九六五年，浑江大坝蓄水，弯龙背成了水没区，王连发和大家一起迁到了现在的杨木瞎村。这时，刘老太太已经死去几年了，他自己搬到为移民建的草房里住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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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来这以前，已经有了喂马的人，所以，就没挨上缺。刚好赶上老马官儿生病，这才半和情理半加耍赖地把那个爱马僻如愿以偿了！

9 _- e  w0 U/ o: ~- x( O( }墙上挂的那个沈阳产的“金钟牌”挂钟，“当当当”清脆的打了十二下，该给马添夜料了。他探身趴在炕沿上，把忽闪忽闪发着红亮光的烟袋锅里还没有抽靠的烟末磕到地上，顺手把烟袋往旁边一扔，爬起身下地趿拉上鞋子，吼吼地咳喘着往马厩里走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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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V( z: [. r/ y6 g他端着草料筐先喂其他的马，最后才喂小枣红，因为草底子料多草少，他总是偏向着小枣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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刚把草料倒在小枣红的槽子里，忽然一口痰涌上来，卡在了喉头。他咳不出这口痰，登时憋得眼珠子往上翻，双腿发软，渐渐地倒了下去，倒在小枣红的槽子边。小枣红吁吁地仰起脖子凄嘶着，四个蹄子“啪啪”的刨着板炕，它想把捡它的绳子挣脱，准备扶起他来，可是不能，眼里流出了哗哗地泪水。

1 J  M' p4 c& K这时已经挂锄，活儿不那样忙了，队长的哨子吹得就晚一些，六点来钟。老王队长脚刚迈进队点的房门时，才把嘴上的哨子拿下来。里间和外间没有间壁墙，大锅后面就是炕，老队长一眼就看到老蹦高儿的被子翻在一旁，烟袋扔在炕稍，衣服在窗台下滚成一个团子。人呢？老队长先是一惊，随着就喊：老蹦高儿，老蹦高儿！哪去了？没有回声，就退出来喊。这时上班的人都陆续地来了，也喊。

- j) F* S! U4 l5 S" o这个老蹦高儿，有人说：他不睡懒觉啊，这时不穿衣服能上哪里去呢？哎呀！上马棚里看看！大家好像有了一种不祥地预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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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 P+ Y9 a2 A. Y% P! @+ A9 m这一说提醒了大家，都往马厩里跑去。脚快的先跑进马厩里，第一眼就看到王连发侧着身子倒在马槽旁，小枣红“噗噗噗”直打喷鼻，两行眼泪流到了鼻子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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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 R* L$ J+ b+ [3 M大家的心忽地揪了起来，眼泪倏地夺眶而出。老队长忙上前去扶他，谁知，他的身躯早已硬如倒木。老蹦高儿……老队长一声喊叫，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夺眶而出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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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人说：他就穿个大裤衩子和一件破背心儿，咳，多可怜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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: A2 d* c; _  G) ^9 o; [这时，张明君出来了，见到这一情景，擦眼抹泪哽咽地说：叫人把王维良找来，赶紧给他做口棺材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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& A/ t# _8 m0 K快！你去把他的破被拿来先给他盖一会儿。他叫一个去拿被子，一人去找木匠王维良，两个人到各家去要布票和棉花票，然后再上供销社去把布料和棉花买回来，又安排一个人去找几个老娘们儿。最后招呼大伙儿出去找木杆子搭棚子，说：不能叫老蹦高儿在这里呆着，他、他有功劳啊，他是国家的功臣，大伙儿就各自己忙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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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 Y7 R. @5 v, W) c! s/ C一会儿棚子搭好了，找了几块板子搪了一个排子，大家把老蹦高儿抬上去。找来的几个老娘们儿在队点里，手忙脚乱地给他做了一套简单的妆老衣裳，大家好不容易随着他的弯曲形状，勉强给他套巴上。老队长王德富见老蹦高儿的眼睛没闭上，一边用手往下摩挲，同时，嘴里还说着：老家伙，你好好走吧，享福去吧，俺们这几个都是这个病，说不上哪一天，咳，小枣红，俺们能替你管好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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& b: Q7 D% ]5 k5 R6 p4 R1 D王连发的眼睛这才闭上了。人们都说：老蹦高儿死得好难看……

王维良听说老蹦高死了，当地一声扔下饭碗，提起两条不灵便的关节炎腿，吼喽吼喽一瘸一拐地跑了去。一阵悲哀过后，到仓库里找了几块杨木板子，和几个徒弟做起了棺材。王维良一边干活一边流泪说：他革命一辈子，就赚到这口杨木薄皮棺材，到了，连件衣裳都没穿上，光腚来光腚走了，咳……

1 j2 c6 j8 F( f0 C& H整个事情安排完时，天已过午。派人找来王连发的养子女，料理后事，晚上入了敛。只停放了一天，翌日一早，邹立员套上小枣红拉的那挂车，载着老蹦高儿的尸体到弯龙背的老茔地葬了。小枣红仰头向天，一个劲儿哀鸣长嘶久久不停。邹立员抚摩着它的棕毛哀痛地说：回去吧，人死了不能再活了，哎，回去吧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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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枣红硬回着头，邹立员使劲拉扯着，好歹走了。小枣红一步一回头望着，泪水不断。

回来的第二天，小枣红不吃草料了，谁喂也不吃。新换的饲养员马德元急得直跺脚，找队长反映情况，队长也无奈。过了两天，小枣红站不起来了，派人找来兽医。兽医说是得了火结症，弄八号铁线那样粗的一根针、有一乍多长。用火烧得通红，扎在小枣红的脊背两侧，说是扎的什么穴道。一股股青烟比王连发抽的烟冒得高多了。一股股腥香气味刺鼻。小枣红没有一点疼痛地反映，垂着头闭着眼，气息已如游丝。兽医使尽了浑身解数，小枣红没熬过那天的半夜，死了，看来很安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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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人说：小枣红真讲义气，赶上关公的赤兔马了！说着就流下眼泪。

8 g* Q0 K: b. A& I* K咱这些年的工分提高了，多亏了小枣红，白瞎了……

7 N: G% x4 G6 ^& F6 ~# y几个队委员坐在一起讨论小枣红的后事。一阵阵的叹息，一阵阵的烟雾缭绕。很久，做出了一个决定，张明君又抢在队长的前头说：把皮扒了，把肉按人头分了吃了吧，埋了可惜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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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决定太不仁义了！有少数人这样说：小枣红为咱队上挣回来不少钱哪，应该埋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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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 E1 E( h: Y' E9 V+ {& S$ u有不少人说：它是牲口，挣多少钱死了也得吃了……

3 h- g- {$ X/ E$ o6 i' M最后，张明君的提议得到了通过。

过后，有许多人说：小枣红的肉真嫩，不塞牙，老人小孩都能吃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