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夜作者：姜中坪《第二期》

五女山文艺 · 发表于 2006-2-25 12:02:23

小说

罗洪权站在房门口，张着嘴一遍一遍地向房门塑料布上厚厚的霜花吹热乎气。随着他的吹吐，灰白的气流让有着美丽图案的霜花渐渐融化。
缓缓地，霜花出现了一个透明的小孔。
罗洪权把一只眼睛对准小孔，另一只眼睛颤颤地闭上，盯着一直通到老屋的小路。
一大片一片发黑的云像一群弄脏了皮毛的羊，被一双无形的大手驱赶，一层一层地在天空舒舒展展地漫卷。
罗洪权心里有些着急，情绪像云一样暗了。
“该死的三子，怎么还不来？”
房门对着的前山上有一个缺口儿，像一张嘴。
此时的日头仿佛被挤尽了血水，白惨惨空落落地悬在山口，又像一块悬在嘴边要吃还没吃的饼子，任风云在它面前掠过。
罗洪权在等着三子。
这种日子他已经过了近两年了。
罗洪权膝下有一堆儿女。
慢慢地，儿女们长大了，结婚了，另过了。
这一切曾让罗洪权无比骄傲。
不管怎么说，这三间大土屋剩下罗洪权一个人住。罗洪权这时才觉得，人生来是一个，苦巴苦业地养儿育女，养着养着，最后又还原成一个。谁也不会陪着自个儿死，生多少儿女，做多少事情都一样，死时就一个人，光条条的。
埋了老伴，从坟地回来，罗洪权更是觉到了屋子的空旷。
从这天起，罗洪权才发现前山上有一个缺口儿，每一天的日头都会准时地落在里面，然后再从那里掉进山后，一天就又过去了。
孤单的时候，罗洪权站在房门口，耐心地看看那张山嘴。
活了一辈子，以前地里山上累得浑身的筋都发酸，没理会儿山上还有个缺口儿。
这也许是巧合吧？山上有个缺口儿，就得有些用处———日头每天从那里落下去。
罗洪权想不清楚这些，想不清楚为什么山上要有个缺口儿，想不清楚为什么日头要从缺口儿那儿落下去，而不是别处。
儿女们都想让罗洪权搬过去，但他不肯。
儿女们最后决定，让老大的三儿子侍候罗洪权———一天做三顿饭，挑水，烧炕，打洗脚水。
开始，罗洪权想这就行了，累了一辈子，晚年有人照顾，就该知足了。
过了一段日子，罗洪权有些吃不消，可他实在不爱离开老屋。
兴许是闲着不得劲儿吧，罗洪权越来越不经风雨了。生活的空间里，他像一只就要飞到尽头的鹰，在苍空中无助又无力地孤悬着。
起风了。
北风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，尖叫着在门前的老梨树上凄厉作响。天上黑黑的羊群仿佛受到了惊吓一样地痉挛。
罗洪权转过身子，把房门掩紧。
空旷的屋子里，他仿佛一朵被黑暗和寒冷紧紧裹住的残火，正在苍老地燃烧。他的体温，像看不见的火苗舔着四周。
北风夹着斜斜的雪粒从天上扑下。
“一场好雪！”
罗洪权在渐渐大起来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渺小，格外轻飘，格外嶙峋……
窗上的破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哗作响，像一首让人烦躁的歌儿。
似乎听见了远处的脚步声，罗洪权赶紧走进里屋，装出无所谓的样子。
三子一进屋，就拼命地搓手。
不一会儿，罗洪权看见三子的手红了，里面的血好像要顶破肉皮。
“年轻人！”罗洪权很结实地在心里说了一句。
三子什么也没说，叮叮当当点柴生火。
饭莱都是现成的，热了热，罗洪权糊弄饱了肚子。
三子做这些事情时，罗洪权一直暗暗地看他。
看他弯腰，看他的手指收缩又张开，看他的袄襟不经意地翻动，看他折柴用劲时龇牙裂嘴的脸……
此时，罗洪权才感觉到，人这一辈子，就是这么过来的。有许许多多细微的地方，是谁也注意不到的。
三子向里屋走来。他的左裤腿儿随着行走的摇晃一下一下地耸动，右裤腿儿叫他自个的身影给遮住了，让罗洪权无法看清。
罗洪权敢断定，就是三子他自个儿，也不知道这些。
人这一辈子，不就是这些细微的地方连起来的么？
罗洪权猛地想起了自个儿。
他耐心地回忆着，吃力地回忆着。
罗洪权无奈地摇摇头———他实在想不起自个儿是怎么活到七十多岁的。太多太多细微的东西在自个儿身上发生，却不属于自个儿。
他想起五年前打牛的情景。
那一天，一头牛把脑袋拱过了栅栏，伸长脖子吃他家垛上的冬草，正好被他看见。罗洪权随手操起根棍子，奔过去使劲抽牛的屁股。
现在想起来，他弯腰时身上的棉袄是个什么样子，他用力时脸上的表情是个什么样子，他的鞋，他的头发，他的双手，他的胳膊……会是个什么样子，他已经无法知道了，而且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知道过。
三子忙完了，坐在爷爷的对面。
“惊蛰大烂道，春分地皮干……”罗洪权张嘴刚说话，三子就不耐烦了，“爷？别说了，没用！”
二十四节气的特点，罗洪权倒背如流，可现在的人不用这个了。
罗洪权不知道现在的人靠什么活着。
三子一说，罗洪权就哑了嘴。
“都说多少回了。”三子嘟哝一句，回头朝里趴在北炕上。
风停了，雪花大了，簌簌地沙沙地往下落。
雪落声，柴禾燃烧声……细微地混合在一起，膨胀得无所不在。
炕热了，三子跳下地，从缸里舀出一瓢水，添到锅里。
罗洪权抖着枯枯的手，伸进北炕头里边的被卷儿底下，佝佝地摸了摸，“三子，再添块木头，炕不热！”
三子推门而出，一股白亮亮的寒气逼进屋里。
“夹尾巴啦？快关门！”罗洪权吼道。
三子赶紧转回身，把门关上。
木门“吱吱扭扭”地开了，又逼进一股冷气，硬硬地直扫罗洪权的棉裤管儿。罗洪权禁不住打了个冷颤。三子放下木头，把门“吱吱扭扭”地拽上。
木头从里到外地渗着冰渍，腥白白的。
“火烤胸前暖，风吹背后寒。”
罗洪权捂着膝盖，圪蹴在灶坑儿前。火光立刻把一层跳动的红晕抹在他脸上。
罗洪权的脸仿佛刚从黑暗里移出，辛酸而慈祥。
大团大团的雪花铺天盖地地压下，四周有丝丝蔓蔓的氤氲暗暗浮动。
三子弯下腰，把木头塞进黑乎乎的灶口，一阵燃烧的声响在屋子里漫起。
锅台后的土墙上，“灶王爷”的对联已经褪尽颜色，只有“上天言好事，下界保平安”十个古隶大字，还那样黑着。“一家之主”的横批几近脱落。
罗洪权享受火光的温暖，全然不知夜色已经无声地向屋子里渗了进来。
木头的尾部嗤嗤往外淌水汽，像被煎熬的眼泪和汗珠，冒着一层一层的白沫儿。
三子复又爬到北炕上，刚把手伸进被卷儿底下，就迅速地抽出，“这么烫人！还嫌不热？还烧？”
“烧！越热越好。”罗洪权佝佝地蹲在灶口。通红的火光照着满脸干巴巴的皱纹。
罗洪权身上的青布厚棉袄抿得很紧，头发苍苍地白，手搂膝盖，一个劲儿咳嗽。
锅里的水翻着白花花的气泡，蒸汽一卷儿一卷地漫起，冲向屋顶，上面垂下来的灰条条儿随着气浪的冲击而摆动。
泥墙上，发黑的房梁上，挂着一层晶莹的水珠儿。
屋子里散发湿漉漉的霉味儿。
没有天棚，屋子上面黑洞洞的……
三子把手伸进盆里搅了搅，“爷，洗脚吧？”
罗洪权双手撑着膝盖徐徐站起，吃力挪到北炕沿上，坐下，伸手搅了搅水。
“不烫，再添！”
三子添进一瓢开水。
“不烫，再添！”
三子又添进一瓢开水。
“再添！”
三子又添了半瓢开水。
三子伸手去搅，手指刚碰到水，就抽了回来，水太烫了。
“爷，这不烫坏了？”
“烫不坏，皮都老了，抗烫。”
罗洪权把一双骨筋筋的脚伸进水里，一动不动地泡着。
脚趾甲又厚又长，里面含满了污污的尘垢。
脚掌和脚后跟的皮黑乎乎地皴裂。
泡着泡着，瘪下去的血管缓缓地鼓了起来。
“把剪子拿来。”
罗洪权接过剪子，一下一下地刮着脚掌和脚后跟，一层一层的皴皮自剪子的刃儿上脱落，进入水中。水上浮起一层油腻腻的东西，随着他搅起的水纹黏糊糊地荡漾。
“再添点开水！”
三子端来开水，罗洪权把脚拿出来。等三子倒进水，又把脚伸进去。
罗洪权坐着，耐心而惬意地泡着双脚。
一股湿润的温暖自脚底升起，沿着周身的血管流动，扩散……
火灶里的木头烧尽了，留下一膛火炭儿通红通红地闪烁。
一条光芒从灶口里伸出，射向屋子，像一种无力的支撑和坚持。
“倒了吧。”罗洪权擦着脚。
脚被泡得胀胀的，白白的，冒着湿湿的热气。
三子端过水盆往外走。
“把门关紧，明早不用来了。”
罗洪权把身子磨上炕，听着三子把门关上，听着三子踩雪的脚步声渐渐远去，渐渐消失。
罗洪权把被褥铺展开。
弄停当了，罗洪权把烟锅伸进烟口袋，按上一锅烟，擦亮火柴，“巴嗒巴嗒”极有滋味儿地吸着。
拉了灯，罗洪权吃力地伸展着胳膊腿儿，吃力地退下棉裤棉袄，干柴一样的身子把褥子压下去一条窄窄的沟沟儿。罗洪权大口大口地喘气儿。
“这把骨渣渣儿要交待了？”
罗洪权自语道，又按上一锅烟。刚吸一口，就给呛得剧烈地咳嗽。
一口气儿没憋上来，两只手在胸口上“啪啪”地拍着。
又吸了一口，又咳嗽，大口大口地倒气儿。
“完喽，不中用了！”
深山传来寒鸦的哀鸣。
罗洪权闭上眼睛，仿佛有大鬼小鬼来招魂儿。
罗洪权的眉际间一阵悸挛。
屋子里静静的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自觉地响动了一下。
罗洪权猛地睁开眼睛，迅即又闭上。
落雪的声音清晰起来，很细很圆。
罗洪权心里忽地一亮。
往事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。
罗洪权想起自个儿像三子那么大时的情景，想起娶老伴时———那时她可是个大闺女。他用毛驴车把她接进门，做了夫妻。转过年，她给他生了个儿子……
这才几年，大儿子都五十多岁了，自个儿能不老么？
“唉！人就是叫孩子给撵老的。”
现在只能想想罢了。
活了七十多年，经历过那么多事儿，现在想一想，能记起的已寥寥无几。
真不知那些事儿是怎么经历过来的。
“以前怎么就没理会儿呢？”
罗洪权不由得想起了前山上的那个缺口儿。
罗洪权第一回告诉三子说前山有个缺口儿时，三子说有没有缺口儿关你什么事。
罗洪权心里头觉到了冷。
更不知从哪天起，罗洪权感到浑身的骨头都在隐隐作疼。
这是活过来的日子在跟他算帐了。
罗洪权风雨兼程地挤出了浑身七十多年的汗水，现如今他的骨头能不疼么？
罗洪权艰难地翻了翻身子。
“怎么躺都硌人？”
翻过来复过去，罗洪权一点困意也没有。
“连觉儿也睡干净了？”
泥墙上，哪条裂缝儿似乎又不经意地松动了一下，发出低低的混浊的微响。
罗洪权按上一锅烟。火柴的光把屋子照亮了一下，便一个弧线地向地上扑去，转眼就熄灭了，像某个人易逝的一生。
屋子里又是一片黑暗，只有烟锅里的火星一闪一闪地亮着。
嫌烙得不过瘾，罗洪权把褥子拱起，光溜溜干巴巴的身子一家伙贴到炕席上。
“烙吧，把骨头烙酥了才过瘾。”
安静了一会儿，罗洪权又翻了个身，眼睛无助地瞪着空空的屋顶。
罗洪权伸出骨筋筋的手，抚摸着脊背上被炕席烙出的“人”字形的肉纹儿。
“烙酥了才叫烙！”
老鼠嗑什么东西的声音传来，悉悉碎碎，模糊而遥远，仿佛满屋子都是。
“该死的东西，又嗑什么了？你也有老那天，我叫你再嗑？”
灶膛里的光束短了许多，神秘而似乎幽远了。
大雪依旧不问一切地落下。
透过混浊而朦胧的窗子，罗洪权仿佛看见雪花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向下飘落。
“没个尽头！”
“好年景也没个尽头！”
犁都下锈了，牛套也松了，连锄头杆儿都没了血性。
“好年景也没个尽头！”罗洪权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。
“老东西？我快要去找你了。”
罗洪权看见了老伴死时的那张灰脸。
那天，老伴躺在案子上，头顶上端放一只“趴路鸡”。
罗洪权握了握老伴冰凉的手，那种寒冷阴森森地从指纹一直传递到他心里。
在他脚底下蹲了五十多年，眼睛一闭就什么也不管了。
先人们说，人死了以后，自个儿找不到阴曹地府的门，得由一只公鸡带路，才能找到。罗洪权杀了家里最大最好看的芦花公鸡，把鸡头和鸡身子摆得堂堂正正，指望它能顺利地领着老伴儿去见阎王爷。
杀鸡时，罗洪权感到了莫名的悲哀。倒不是心疼这只鸡。退了毛儿，那只好看的公鸡跟所有的鸡都一样。人死了也一样，活着还分个孬种和好汉，死了都一样。
“人死了真没用，连个道儿也认不准。”
埋老伴时，有人说，老罗，你死了就埋在这儿。那个人指了指老伴左边那个地方。
罗洪权早就知道，人死了，埋的方位非常严格，要按辈份和排行确定。罗洪权只要一闭眼，就知道大儿子该埋在哪，二儿子该埋在哪，三子该埋在哪。
“还是死了以后讲理。”
罗洪权又按上一锅烟。
“我那副棺材倒是不错。”
想着想着，罗洪权不知怎么想起了过年。
罗洪权盼望过年。
过年有意思，儿子孙子都回来，好像能把土屋子挤破。
那时节，罗洪权盘腿儿往炕上一坐，屋子里闹闹哄哄的，心里很受用。
可年一过，儿孙们又该走的走了，该忙的忙了。罗洪权就盼着正月初三，女儿女婿再回来，闹活几天，也就走了。
这么一闪，罗洪权有些承受不起。
正月初六一过，屋子里那个空荡，反而能把人憋死。
憋也得憋，宁可把自个儿憋死，罗洪权也舍不得离开老屋。
罗洪权佩服李自成。
虽说李自成因了天天过年当了不几天真龙天子，可当得热闹。
人活着不就图个热闹么？
这么信马由缰地想着，谁也不知道究竟在什么时候，罗洪权迷迷糊糊地睡了。
周围的一切还是那样。
屋外的大雪还是那样飘落。
墙上不知掉下了什么。
屋顶上的灰条条静静地悬垂。
灶膛儿里的火炭儿无力地闪烁。
此时的罗洪权身心一片空白。
要是不做梦，罗洪权不就等于死了一回么？
可谁也不知道，死去的人是不是还在做梦。
鸡叫头遍了。
罗洪权猛地睁开眼睛。
天还没亮。
罗洪权按上一锅烟，明明灭灭地吸着。
就这么地，新的一天又开始了。不知不觉天就亮了，罗洪权躺不住了。
罗洪权从褥子底下爬出，后背深深印着炕席上的“人”字形纹络。
昨夜泡胀的脚又干巴了，鼓起的血管又瘪了。
罗洪权艰难地伸展胳膊腿儿，艰难地把棉袄紧紧抿上，艰难地把被褥卷起。
眯着眼睛，团着身子，佝偻着腰，罗洪权走出了房门，一股冷气紧紧裹住了他。
“你疼吧！我叫你可劲儿地疼！我看你还能疼几年？”
罗洪权哀嚎着向茅厕走去，伸不开满脸皱纹。
雪停了。
天地间的混浊还没有散开。
罗洪权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前山上的缺口儿。
洁白而宁静的大雪铺着，上面连一个脚印也没有。
责任编辑：江崇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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