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拐作者：李景芬《第四期》

五女山文艺 · 发表于 2006-3-30 20:43:34

金拐不叫金拐，金拐叫罗二。是个二八月庄稼人，干什么不像什么。插秧大会战，罗二不会抹埂子，也不会插秧，只好扭扭歪歪地挑着土篮子一匝一匝往水田里抛秧苗。他也恨自己：我怎么这么笨？ 大会战，必须大造声势，田野上，红旗招展，喇叭里，《龙江颂》京剧高唱，田埂上，画像中的毛主席挥手…… 这时一阵风来，画像慢慢地倾斜下去，倾斜下去，眼瞅着就要倒入水中，不远处的公社干部惊得张大了嘴巴，喊不出话来。罗二正走在田埂上，一看这可不得了，把土篮子一撂，一高儿蹦过去。谁知刚刚抹过的田埂又软又滑，就在他抓住像框的瞬间，呱叽一声摔倒在泥水里，一条腿乱蹬达，但双手却高高地擎着那幅毛主席画像。 那一天，罗二被公社干部抬着回了家。这一跤摔得好重，整个身子压在左腿上，又是寸劲儿，罗二的左腿断了。听说岭后陶家人有接骨秘方，公社急忙出车派人。经过几番中草药的治疗，罗二的断腿终于接上了。伤筋动骨一百五，罗二一百天就下地了。那一跤摔得很值，因为那一跤，他摔出了自己灿烂的春天，就把罗二摔成了金拐。 什么，让我上台讲用？不行不行。罗二直晃脑袋，你们谁见罗二上过台呀？罗二硬是不点头儿，说，快找别人吧，我是烂木头刻手戳———不是那块料！ 严肃点儿！你是洪主任亲自树的典型，让你上台讲用也是他定的！公社人员搬出了突出政治那一套，说，罗二同志，理解要执行，不理解也得执行，这是当前的政治任务！一提政治，罗二害怕了，他就想起批斗会。那……那……试试？ 不用试，到时候只要照稿念就行。注意，上台时必须拄着金拐！ 金拐！罗二一时摸不着头脑。拄着金拐？ 看，这就是特意为你定做的金拐！ 金拐！罗二好奇地接过来。拐棍是软枣藤子做的，很像雨伞把儿，做工很精细，上面还刻着七个篆字：永远忠于毛主席。罗二用手掂了掂，拐棍很轻，他却觉得很沉，很有份量。真是给我做的吗？ 是啊，为了保护毛主席画像，宁可自己倒下去，也要让伟大领袖站起来，这是一种什么精神，这又是何等崇高的壮举！ 罗二明白了，从身边拿起一个白腊木棍，拄了几下说，还是这个拐棍结实！ 不行！领导的决定能随意推翻吗？拄金拐是革命需要。 革命需要？需要我讲用？给多少工分？ 革命需要，就给最高工分！ 于是罗二到各大队巡回讲用，车接车送，他不再是一般平民百姓了，终于找到了英雄人物一样的感觉了。每次讲用前，罗二把拐棍往讲台前显眼的地方一放，然后就是那套冗长的车轱辘话：在那紧要关头，我首先想到……一句话，罗二在报上有字，广播里有声，就连电影加演也是他的幻灯片。从头一天讲用开始，人们都叫他金拐罗二。 为了表彰罗二的英雄业绩，公社洪主任亲自出马为罗二物色了一个革命伴侣。罗二结婚时，洪主任亲自到场主持婚礼，并赠送了一套红塑皮的毛泽东选集和两枚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。两口子新房在西屋，罗二叫来人都上西屋，因为东屋供奉着金拐，是庄重又神圣的殿堂，他不能让人们在东屋乱闹哄。 好事成双。公社又下发了红头文件，直接任命罗二为杖柈沟三队政治队长。政治队长管着生产队长，是脱产干部。 罗二懵了，怎么还叫我指挥老队长，我能叫老队长干什么？从来都是老队长给我分配活的呀！自己家还没当好，能给大伙儿当家嘛？纯是狗操猪，稀里糊涂哇！一着急，脏话顺嘴就撂了出来。 说你行，你就行，不行也行；叫你干就得干，不干也得干。公社来人很干脆，杖柈沟就你根正苗红，你不干谁干？你能辜负洪主任对你的信任和培养吗？罗二知道，洪主任是公社革委会一把手。 罗二深思了半天，我怕干砸了…… 干不好没关系，金无足赤，人无完人嘛。要在斗争中学习斗争，在革命中提高革命水平嘛。 小鱼硬穿大串，早晚还不得豁鼻子？罗二很是无奈，咳，左邻右舍谁不知我罗二的半斤八两啊。 公社来人极善做思想工作，说，别泄气，大项目你们小队干不了。你们可以养羊嘛，羊能下崽，毛又可卖钱，两年功夫，还不繁殖一大群？告诉你，这个高招儿还是洪主任亲自为你想的哪！ 一提洪主任，罗二又没辙了，只好一咬牙伸出手，说，总不能空手套白狼啊，拿来！ 公社来人笑了，怎么样，刚上任就知道真抓实干，说明你很有政治头脑嘛！他得意地拍拍罗二，放心，我们回去跟信贷社主任递个话，给你们弄点革命本钱———无息贷款，事儿不就解决了。 鸭子上架，全靠逼。罗二作梦也没想到，自己还能当个官儿。他只好拄着拐棍上任了。 五月端午节，小队杀羊。小队二十多户，刚近百十口人，杀三只羊怎么还不够分呢？罗二感到不解，以前小队只花钱买一只羊，大家不也都喝个直嘎巴嘴嘛？ 刘会计是个精细人，他把早准备好的统计表递给了罗二，说，公社那帮革命干部，上上下下各站，哪个能落下？还有粮库，供销社，信贷社，甚至电影队……咳！言外之意，都是三叔二大爷，哪个地方也不能得罪。 好，那就多杀。罗二响快，一锤定音。 总共贷款买了五十只羊，一下子就削去了十只，罗二这个心痛哟！不当队长就好了。 割完了水稻，庄稼也都上了场，就准备撸粳子。人到齐了，工具也备妥了，一合开关，没电。别个小队机器哗哗响，撸得正起劲儿。这是怎么回事？一问，电管站说，三队这股线儿有毛病，不敢送电。而且杆子也不标准，得换。买线换杆，少说得个十天半月，谁能等得起？再说，立冬十月节，翻天就是雪，能让到手的庄稼捂雪里吗？那是全小队辛苦一年的希望啊。领头干活的副队长只好去找卧病在床的老队长，老队长让孙子掺着来到罗二家。一级请示一级，是那时的惯例。 什么，又要动钱哪？罗二最怕花光队里那点家底。 你是哪路香没烧到吧？老队长一针见血。 罗二一拍大腿，想起来了，八月节分羊肉把电管站忘了，这帮狼抗的。 明天赶紧派人送一只吧！ 不惯他们那个臭毛病！———走。 罗二一撸袖子，把老队长和他孙子领到了东屋。老队长是第一个进罗二东屋的人。东屋果然神圣，东山墙上贴着一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，画像下面的八仙桌上放着那套红塑皮毛泽东选集，紧挨着书架，立着那个金灿灿的令满屋生辉的金拐。罗二搓了搓手恭恭敬敬地取下金拐，递给老队长的小孙子说，小伙子腿快，就拿去要电！ 果然，既没买线，也没重新换杆子，第二天就来电了。场院里一片欢腾，一阵喝彩，金拐真灵啊！罗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，心想：老这么层层卡油，小队还不得赔个老腚朝天１ 怕神就有鬼，真叫罗二懞对了，年底一算帐，工分倒挂，不上班的便宜了，上班多的，工分高的全都赔了钱，欠了一屁股往来帐。当然谈不上还什么贷款了。越穷越革命，第三小队还是抓革命促生产的典型。罗二还是队长。 春暖花开日，公社又来了通知，召集政治队长到江岔子拉练，并在那里举办积肥备耕经验交流会。这样的拉练，罗二都走腻了。 江岔子村头，果然耸立着两个大粪堆，棒柴叶子，椴树叶子，切碎的苞米秸子和豆秸，像两座小山，上面还插着彩旗。江岔子队长老白，外号瞎瓤子，一肚花肠子，他满面春风地迎接拉练团，又上烟又递火，客气地不得了。接了烟的人纷纷夸赞，老白真是积肥的典型啊！ 罗二心里却划了魂儿，他围着大类堆直转悠，还用拐棍这捅捅那扎扎，就好像探雷器探地雷一样。心想：江岔子和杖柈沟一般大，人口、土地和大牲畜也都差不多。一宿工夫，能积肥两大堆，瞎瓤子武功怎么这样大呢？我们小队现屙也来不及呀！ ———噗！粪堆被罗二扎出了一个窟窿。 老白的脸刷地白了，递烟的手僵住了，笑容走形了，连那热情地熏风也似乎定了格。怎么回事？人们好奇地围过来。罗二还在抠那个小窟窿，越抠眼越大。啊，粪堆里竟然埋着一辆大马车！再抠另一个粪堆，还是如此。 既然是假典型，还开什么现场交流会？江岔子小队准备的两桌酒菜凉了。 拉练团的人早上了车。其实，他们不少人也看出江岔子小队粪堆是假造的，涉及方方面面，谁又肯捅破这层纸呢？只有罗二。望着老白那双失落却又怨恨的眼神，罗二心中也是忽悠。他拿起拐棍，又觉得自己百分之百正确。于是，罗二用拐棍指了指老白语重心长地说，花脏钱喝凉水，早晚是病，就怪自己吧。然后，罗二最后一个上了车。有人说，罗二金拐真厉害，眼睛雪亮。 老白被撤职了，很快他得了肝癌。有人说是罗二气的，也有人说，老白是自己感到特窝囊，上火死的。老白之死，能怪罗二吗？ 一档没有二档快，开车的刚踩三档，罗二到家了。大队院里，人声嘈杂，口号阵阵。罗二以为伟大领袖毛主席又发表了最高指示，他那三条腿的速度加快了。 罗二刚进大院，才知道是开批斗大会。一个人在台上弯腰低头，纸糊的尖帽子对着一片胳膊。这叫土飞机。罗二奇怪，这又是哪个地富反坏右呀？走近一看，不由大吃一惊，原来是三队老队长。罗二火了，拄着拐棍一扭身上了台。那拐棍也准，一下子把老队长的纸帽子打在地上，跟着一脚踹了个扁。 你们都瞎呀？昨天他还领人种豆子呢。罗二多次上台，这批斗会的台子他还是第一次登上。台上专政队员和几个红卫兵全傻了，他们不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。———老棒子，老棒子！只有罗二胆敢直呼其名。 老棒子是大队专政队长，很霸道，想斗谁就斗谁，谁都怕他。大队食堂后的小屋就是他提审管制对象的审讯室。老棒子提审很特别，男的，他两个两个进行，女的，必须是单独提审。小破鞋一身浪被他单独提审几次后，竟然成了他老婆。听见罗二的叫喊后，老棒子那条皮腰带也没系好，像条鳞刀鱼似的在裤前丢当着。身后是被提审的老胡婆，一个大地主的女儿，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半拉脸。 老队长是走资派吗？ 不是。 他是四类分子吗？ 也不是。 那为什么批斗他？ 他拿生产压革命。老棒子脑袋东摇西晃，生怕金拐捅瞎自己的眼睛。 罗二依然用拐棍指点着，说，春争日，夏睁时，及早播种不宜迟，你懂不懂？ 那……那不影响农村斗批改吗？ 放你妈个狗臭屁！罗二开茬就骂，不种地你喝西北风啊！告诉你，老队长不参加批斗是我安排的，他领人种地还是我的主意，你小子有能耐斗我呀！你斗一年我罗二陪一年，你斗到底我罗二陪到底！ 你……你……老棒子噎得递不上当票了。 你什么？罗二瞅了一眼老棒子腰间那条鳞刀鱼，用拐棍一挑，说，你当我罗二是傻子吗？老队长我领走了，有能耐公社见。 老棒子很尴尬，那脸红一阵白一阵，老半天唔唔不出一句话，眼睁睁看着罗二搀着老队长走了。暴码子不叫暴码子，那叫皇上封。老棒子能惹起罗二吗？他更怕罗二那个金拐。 七六年，九月九日，中华大地一片哭声，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。罗二听到这个噩耗，嚎啕大哭，竟然多次哭背了气。一桶桶凉水浇灌，一次次人中的拤捏，罗二总是醒了又昏，昏了又醒。饭不吃，水不喝，老是抱着那幅毛主席画像痛哭。北斗陨落，中国又该怎么办？罗二这个草民也关心起国家大事来。 村村设灵堂，户户搞吊唁，人人戴黑纱，供销社所有黑布完全脱销了。杖柈沟的吊唁灵堂就设在大队院子里。披着黑纱的毛主席巨幅画像挡住了半面墙，两边的架子上悬挂着高音喇叭，下面绑满了松枝。再靠前，临时栽了八棵一人高的落叶松，四名全副武装的基干民兵持枪守护着。整个吊唁场面很是庄严肃穆。 上头规定，吊唁活动进行七天。 当沉缓的哀乐声起时，各政治队长率领着本队人员，上至九十九，下到刚会走，每人胸前佩戴一枚小白花，到灵堂前低头默哀。刚走了一圈儿，罗二不干了。地瓜摔墙，罗二大小是个橛儿，应该给毛主席老人家守灵啊！

五女山文艺 · 发表于 2006-3-30 20:44:14

为什么不安排我守灵？ 毛主席画像两边，果然站着两名守灵员。 上级来人说，你腿脚不好，不安排守灵，完全是照顾。 罗二把拐棍一拄，你们看看，难道三条腿还站不过两条腿吗？ 上级来人只好道出真情，守灵人员必须是大队干部，小队长不够级，只能组织本队人员进行吊唁。 罗二两手把拐棍一擎，仿佛在擎头上的天，我罗二有金拐，他们谁有？一句话，这灵，我守定了。 七天吊唁活动结束了，罗二的腿肿得像个发面馒头，但是，他还觉得没站够。 不久，杖柈沟又出事了，小队刘会计到江边崩鱼，碰上了贼捻子，当场就死了。那炸药和导火线全归大库保管员管理，修梯田用的，一般人是很难搞到手，刘会计却能搞到。对此，罗二很后悔。刘会计对他说，打井遇上了砬子，必须放炮。谁能想到他是到江边崩鱼！雷管归罗二管理，动用炸药也得有他批条，他又是政治队长，不用细说，自然脱不了干系。 这时候，公社洪主任早调走了，一把手已经换了两茬。于是，借着刘会计之死，罗二也趁机撂了挑子。后来，生产队解体了，公社也变成了乡政府。就在人们八仙过海，各显神通的节骨眼，罗二愁了，喝喝咧咧八九年，现在能干什么呢？他感到心里空荡荡地难受。 村委会正在研究第一轮土地承包方案。村长是民主选举的，很有魄力，说，罗二叔，你是名人，也是全村的光荣。地，不用你种了，等乡里敬老院一完工，你们老俩口就去那儿享福，保险吃香的喝辣的。 罗二把拐棍往办公桌上一放，行，那我现在该干什么呀？他是个闲不住的人。 村长说，你当义务监督员吧，给村里看个电话就行。———监督谁？就是监督我嘛！ 义务监督员原来是纪委啊。得，罗二又升了一格儿。 狗尿苔不济，长在金銮殿上。罗二每天都在村委会里忙，来人接待，信件收发，忙得直掂掀。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得请他到场，邻里纠纷也找他评理，在人们心中，罗二虽然退居二线，还是领导。人们更相信罗二那个金拐。 村里人既然高看自己，罗二也就成了土地庙的横批———逢求必应。下晌，老胡婆子哭哭啼啼地找上门，她也摘了帽子，特求罗二把老三的工钱给要回来。她家老三在刘家小矿打眼时摔坏了腿，眼下还差两月工钱。 罗二没打哏，破例把老胡婆子领到东屋，从八仙桌上拿起拐棍，说，去要吧，拿它去要保证好使。罗二很自信那拐棍的神力。没用多长时间，老胡婆子回来了，脸色很难看，他二叔啊，这金拐没有金色喽！ 刘家矿在西山，矿主刘二楞是刘会计的老二。他是个能人，开矿挣钱后，不但给村里修了一条水泥路，还给全村小学生免费发一套校服。拖欠胡三工资已经不对，居然还敢驳罗二的老面子，有两个臭钱烧的！罗二咽不下这口气，拎着拐棍找上门来。 二楞子正在冲刷那辆崭新的轿车。看见罗二气呼呼地闯进来，急忙掏烟，又从车里拿出一瓶矿泉水。二爷，我有几个胆子敢驳您老的面子？他得意地拍拍轿车门，家趁万贯，还有个措手不及呀！ 好哇，你小子又开矿又买车，还敢说措手不及？———啪！罗二手中拐棍一扽，脚边一块玻璃立时炸成碎片。我看你小子就是狂妄！ 二爷，千万别误会，卖矿那几笔钱真的没回来。刘楞指天划地起誓说，罗二爷，骗你我是王八犊子。 好好好，你没钱，你穷！罗二看见几只肉食鸡正在塑料网中啄食，他跨前两步，———啪！一拐棍打死一只，然后把那只还在抽搐的鸡往刘二楞脚前一扔，罗二今儿个不走了，看你有钱没钱。———叫你媳妇炖了。刘二楞一时愣得不知所措，刚要张嘴，罗二把手一挥，那拐棍差点儿碰了刘二楞鼻子，不要耍心眼儿，告诉你，为人得讲个良心。那年你爷爷开刀手术，你那死爹硬是不肯输血，怕输血伤大脑不能算帐。胡三他爹仗义，二话没说，硬是输了满满一滴流瓶子，一分钱没要，人家图个什么呀？ 树怕剥皮，人怕揭短。刘二楞急忙把罗二扶到椅子上，罗二爷，您老消消气儿，我……我马上找人给你掂兑，他们也欠我的呀！刘二楞拨通了几个手机号。 这还像句人话！———行，我等着。罗二这才叼上那支烟，把那条受过伤的腿一翘，仍然一副气呼呼的表情。烟，未点，罗二不会抽。 刘二楞喜滋滋地关上手机，说，二爷，钱一会儿送到，您放心吧。这回咱爷俩可得好好喝一盅。 罗二认真端详了一阵子，从兜里掏出几张大票子，说，拿出，这是二爷赔你家的鸡钱。妈的，老爷子就是手贱！ 哎呀，您老这不是寒碜小辈吗！刘二楞急得直摆手，说话都变了味儿，您老能吃我家一只鸡，那是瞧得起我，能要您的钱嘛！ 瞧不起二爷是不？二爷有钱，这是昨天刚从民政领的。罗二故意把那几张大票子在轿车门上摔得啪啪直响。他也学会了有钱人的习惯动作。 从给村里看电话那天起，罗二俩口子就成了民政救济对象。救济款项和物资是分期分批发放的，罗二不管那一套，隔三差五就去要。时间一长，民政助理一看见罗二就跳窗，跟头把式地往窗外躲，捂着脑袋说，头痛！ 罗二不介意，这次看中了办公桌上那台黑白电视机。他大大方方地抱起就走。心想：你躲我就拿，看哪个鳖犊子遭罪。 门卫早接到了电话，能放罗二走吗？ 咳，跟一个把门的治气有什么意思，等明儿找大官要，还要一个带色的，那才是罗二。想到此，罗二把电视机放下，喘了一口气说，你以为我真拿呀？我是想试试看它有多沉。妈的，这东西真不轻啊。我若是真要，你得开车给我送家去。罗二拍拍屁股，拄着拐棍走了，就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。 罗二近几天总是睡不踏实，对岸砍树声和汽车的轰鸣声像无数颗钢针刺激着他的神经。那是江岔子村辖区，隔枝不打鸟。然而罗二却不这么想，那都是人造的国有林，你偷我砍，几年不就败扯光了嘛！养活一棵落叶松多不容易呀！罗二顶着星星去制止。 江边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刚放倒的落叶松，新砍的茬口还直冒树浆，摸一把发粘。退下的枝叉很柔软，还散发着清香味儿。罗二心疼了。 ———嗨，谁砍树啊！ 随着一声高喊，砍树的人慌了手脚，有的撒腿就蹽，有的躲到树后，有的钻进棵子里，还有会水的干脆拱进江里。一时间是那么静，耳边只是秋虫啾啾，偶尔，还能听见江里鱼儿打漂声。 ———嗨，再不出来，我就给汽车放火啦！ 这也不是护林员的声音哪！树后闪出了人影，棵子里露出了脑袋，江里人也爬上了岸。他们看清来人是罗二时，那几个蹦出来的心又归了原位。 啊，罗二爷，吓我们一跳。白小子从树后走过来，他抹了抹脑门上的汗水，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，你老怎么有空上这儿蹓达？ 小兔崽子，你胆也太大了，竟敢滥砍盗伐国有林？罗二气得用拐棍在落叶松上直敲打。 白小子笑了，拿出一盒烟，往那几个人身边一扔，老爷子，别乱猜，我有合法的林业手续。你想看吗？他长长吐了一口烟圈儿。 罗二一声冷笑，有合法手续就该白天砍，这粗一根细一根又能出什么材？他很细心。 晚上风凉，还不耽误白天农活嘛。白小子脑门又冒汗了。他说，砍木材是修仓房用。 罗二又是一声冷笑，修仓房乡林业站只能批点硬杂木，能让你砍落叶松？再说，修仓房有一米多点就够了，这些能装几汽车呀？ 白小子有点毛神了，连忙又掏出一盒烟，偷偷塞进罗二兜里———那可是二百元钱哪！ 你小子行啊，花花道眼比你爹还多！罗二把那盒“烟”扔在地上。罗二是什么人，能吃这套吗？小子，快到乡里去吧，还能弄个宽大处理。 处理个屌！白小子火了，弯腰捡起那盒“烟”，这是你们村的林子吗？一个臭看电话的，穷装什么！杖柈沟人怕你，我还怕你吗？告诉你，当年气死我爹的事儿还没完哪。———装车！白小子亲戚有权又有钱，根本没把罗二放在眼里。 看见白小子不要命的架势，罗二用拐棍在落叶松上又点了几下，说，行，我治不了你，有人直溜你。于是，罗二到乡政府报了案。很快，白小子那车落叶松被追了回来，没收了。又查出以前他还卖了几车。不论白小子大舅哥权力多大，也不论他大姨子多么有钱，白小子被罚款一万元，拘留半个月。临进去那天，白小子对罗二这个恨哪，恨得牙根都刺挠，老罗二，你等着，早晚一天，非让你栽我手中不可。 举报有功，罗二得了一台大彩电。乡政府的门卫开车给送到了杖柈沟。门卫很惊讶，罗二老爷子真厉害呀！ 乡亲们都夸罗二，金拐真得能耐呀！ 杖柈沟很小，却是江边旅游要道。所以沿途破旧房子必须扒倒，重新规化。时间很紧，转眼间，几路施工队浩浩荡荡地开进来。一车车沙石，一车车水泥，全都运到了现场。待运红砖时，村里人不干了，都说红砖质量差，一抠掉渣儿，原因是施工队偷工减料。于是，纷纷找村长诉苦。村长说，你们去找金拐吧，那老爷子牌亮。 有人装枪，罗二就敢放。果然，他火了，上东屋取出拐棍，在袖上使劲儿擦了下，就像临上战场前擦刺刀一样。走走走，上道儿堵他们。 这又是国道，罗二领人堵上了，运砖的车进不了村，其他车辆也过不去。施工队总头儿再三解释也不行。没办法，只好依了村里人的意见，给谁家拉砖谁家自己出人押车，自己到砖厂挑选。等拉铁筋时，罗二又领人把道儿给堵上了，铁筋也是次品。这次，施工队总头儿不在场，再没人能处理这件事儿。两边堵塞了二三十辆车，罗二硬是假装没看见。他把拐棍抱在怀里，闭着眼睛躺在正道眼上，谁也说不准是睡着了还是闭目养神。谁敢压？有的司机只好求助１１０帮忙。罗二被“请”进了拘留所，他坐车总是不花钱。 罗二有什么过错？你们不能乱抓人！ 妨碍交通！回答是肯定的。 为了村里人的利益，蹲几天也值得，在哪儿还不是吃饭！罗二嘴上很硬，心里却有些不安，这金拐的权力哪去了？ 罗二象征性地呆了三天，就被放了回来。 三天只是暂短的瞬间，罗二却觉得时间又是那么漫长，简直就是三年啊！ 蓝天，白云、青草、绿树、罗二感到格外亲切。他看见群山环抱的杖柈沟，看见小河从村前绕过，心中霎时涌起一阵豪情。这是金拐的领地！一定要守住！ 罗二刚到村头小桥，便跟后沟老刁头走个顶头碰。怎么，又跟儿子吵架啦？老刁头怒气冲冲地说，我家招贼上眼了，昨晚，那头叫驴丢了，我得报案去。 别上火，咱们先找找。罗二就是罗二，杀鸡焉用牛刀。 罗二走到一处破大门前，咚咚咚，连敲了几下。这是老棒子家。自从老棒子因强奸犯罪死在狱中后，小破鞋一身浪也跟一个变戏法的跑了，家中只剩下小棒子一个人。他成了全村有名的时迁。经常偷人家仓里苞米换麻花冻梨。小棒子偷鸡更是一绝，先把人家大门顶上，然后把点着的炮捻子往鸡窝里一塞，待鸡熏昏后，就连窝端了。小棒子打着哈欠走了出来，脸未洗，衣服也没扣。 在家剥驴皮呀？罗二说话不喜欢绕弯子。老刁家的驴呢？ 哎呀，二爷，你可不能闹这个笑话！小棒子慌了，说，以前，我倒有个偷鸡摸狗的毛病，现在早金盆洗手了。 狗走天边也改不了吃屎。罗二用拐棍拨拉一下地上的鸡骨头，这是怎么回事？ 那是昨晚买的盐焗鸡。 你哪来的钱？ 在刘家小矿抗了一宿矿石，五十元。 少费话，赶紧把驴给我牵回来！ 二爷，你怎么就把我活钉住啊？小棒子急得差点掉了泪，老刁家的驴什么样子我都没见过，你……这不是成心逼人嘛！ 逼人？我怎么没逼别人。罗二仍然不依不饶，他把拐棍举起来，告诉你，不把驴找回来，金拐跟你没完！ 小棒子还想说什么，———嘭，罗二拐棍早打在他腿弯子上。小棒子一哆嗦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，二爷呀二爷，要是小棒子真偷了驴，情愿天打雷劈，不得好死！小棒子天天晚上扛矿石，哪有时间偷驴？他感到万分委屈和天大冤枉。 那一定是你那帮狐朋狗友干的！罗二收起拐棍，你马上去找他们挨个打听，我在村委会听信儿。 果然，那头叫驴有信了，是岭后人干的。他们把驴大卸八块，拿到城里卖了。听说罗二插手此事，害怕了，他们赶忙到牲畜大集上买了一头驴，托人送过来，还给罗二捎来二百块钱，条件很简单，赔了驴，别报案。 老刁头很感激，逢人就竖大拇指头，金拐不是一星半点厉害呀！只要金拐在，咱这一方泰和多了。 又是秋天，老队长走了。罗二自己备了一条孝带子，急冲冲地前来吊丧。别人吊丧都是在灵前脱帽敬礼，罗二却恭恭敬敬地连磕了三个响头。没见孝子还礼，罗二很奇怪，你爹呢？ 老队长的孙子愁眉哭脸地说，让乡政府找去了，他们说，尸体必须火化。 毛主席是全国人民最尊敬的领袖，政府还盖座纪念堂，供人们儋养遗容。老队长已经八十高寿，革命了一辈子，凭什么就得火化？罗二想不通，他把老队长家的远亲近邻拢在一起，又把待客的也请来，说明早四点，老队长准时出殡。老队长的孙子有些迟疑，说，胳膊拧不过大腿，还是等他爹回来再核计一下。罗二一拍胸口，出了天大的事儿，我罗二擎着。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，咱们埋也就埋了，他们还敢给扒出来？ 第三天，乡政府果然拉来一车人。他们从车上卸下锹镐工具，又搬下两桶柴油，然后直奔老队长茔地。 老队长茔地摆放着三层花圈。罗二双手拄着拐棍，他在坟前早已等待多时。你们想干什么？ 带队的是个副乡长，不知是真热还是摆谱，他解开衣扣，露出雪白的衬衣走上前，问：你是谁？ 紧跟其后的白小子悄悄地说，他就是罗二！罗二是干什么的？副乡长眼睛一瞪，你不说这家人姓金吗？白小子点头弯腰的架势像他爹一样，说，罗二就是全乡臭大爷，金家土葬的事儿就是他张罗的。啊，原来是白小子告的密！副乡长是县某局派下来挂职煅炼的，据说还是什么人大代表。他不清楚罗二是什么人，一摆手说，请你让开，不要妨碍我们正常工作。 你们扒坟还叫正常工作？罗二凛然地把拐棍移到前面，不惧地说，罚钱，我们任拿，你要扒坟，办不到！ 这时，村里人闻讯也都纷纷赶来。 钱，肯定要罚的。你们私自掩埋，早已违反了殡葬政策。所以，坟，必须扒！副乡长根本没瞧起罗二，他霸气十足地一挥手， ———上。 ———敢！ 罗二那条拐棍高高举起来。 副乡长见状，不由一声冷笑，说，擂鼓的拽儿知轻重，擀面的棍儿知厚薄，撑船的棍儿知深浅，瞎子的棍儿知高低。你这棍…… 白小子又趴在副乡长耳边说，那是金拐！ 什么金拐银拐，一套老棉裤，我看就是个烧火棍儿！副乡长朝手心吐了口吐沫，拎过一把尖镐。 ———挖！ ———啪！ 不知罗二下手过狠，还是拐棍年久糠了，软枣藤拐棍竟然齐刷刷地折了。挨了一记拐棍的副乡长双手后着脑袋慢慢蹲下，殷红色的血从指缝中缓缓流下来。 有人给罗二算过命，说他一生中该有两次牢狱之灾。妨碍公务，故意伤人，罗二又一次进了拘留所。 金拐都打折了，硬是没挡住老队长尸体就地火化。 差哪呢？罗二不明白。 一个月后，罗二回来了，他拄着一个腊木棍子回来了。村里人们都到村头的小桥上迎接。没有鲜花，没有鼓乐，只有老队长孙子手中拿着的那个不锈钢拐杖。罗二有些苍老，但仍然是杖柈沟的英雄，人们的偶像。 罗二没有接那个不锈钢拐杖，依然拄着那个腊木棍子，对老队长孙子说，那敬老院我们不去了，就把那份承包地还给我们吧。 敬老院早建好了，就等你们去呢。老队长孙子现在是杖柈沟村长，他说，院长已经来过多次电话啦。 罗二笑笑，依然说要承包地。 罗二那腿脚，要地干什么？ 老队长孙子不懂，在场的人们更不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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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 拐 作者：李景芬 《第四期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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