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奶嘴儿那些日子 作者：李景芬《第六期》

五女山文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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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DIV><FONT size=4>      汽车、火车、大巴、小客，离开辽东大山，走了两天一夜，我就去了陆地的边缘。海浪滔滔叠叠，凶猛地扑向岸边。无数只白色的大鸟，不知是海鸥还是海燕，发着婴儿般的嘎嘎叫声，搧动着翅膀追逐波峰浪谷里的什么。退潮了，滩涂上露出了突兀奇异的礁石，还有许多形如驼背的犁翁，踩上去滑溜溜的，脚踩油漆一般。又松又软的沙滩上凌乱散布着碎海带，时而冲上岸边，时而又被海水拽回去，一滩一滩的，很像服装厂抛弃的下脚料。往远处看，碧波万顷与天同蓝的海面上，各种大船轰鸣，帆影点点。<br>      朋友来电话说：搞园林绿化，供吃供住，每天工资四十元！———好、好好！这么好的活儿哪能不去呢！哦，行，我去，一定去！我高兴地轻轻放下电话，暗自庆幸：噢———总算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。这么理想的工不能被别人抢了去。于是，跟家里人连个招呼也没打，简单地收拾点衣服，便上了路。等到了地方再给家打个电话，报个惊喜，现在的年轻人不都是这么时髦嘛！南下的火车真快……<br>      外面的世界的确博大精彩，我们四个不知天高地厚，经不住诱惑的山里人，心中充满了喜悦和希冀，一路上，仿佛看到了在那风景秀丽的海滨城市里，一张张百元大票子像树叶在眼前晃荡，只需伸手就能摘到……<br>      海边，一个小村子，小客车嘎然而停。司机傲慢地手扶着方向盘，脸上冷冰冰地说：到站了，下车吧。<br>      这里没有高楼大厦，也没有花园林圃，这能是终点吗？大家的疑惑目光撞出了声响。司机不耐烦地说：往前开你们找那个老板去，那段路他不出钱，我能白为他服务吗？话里的奥秘谁也不清楚。<br>      四周光秃秃的，除了芦苇还是芦苇。同来的老许骂了一句：妈的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？到车站接我们的高丽朴忙说：诸位老乡诸位老乡，别急别急———咱们干活的地方在海边儿，还得再走五里地！一听他的话，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，心说：坏了，八成是被忽悠了！<br>      在海边儿，有一个醒目的大牌子，上面写着：开发区鲍鱼海参养殖基地。前不远处，二十几条汉子正浇灌着一道长长的地梁。随着搅拌机的沙啦啦轰叫，那些运沙子、运石子、倒弄水泥的民工一个撵一个，忙得如临雨的蜂舞蝶飞，个个汗流浃背，一不小心肩背还能靠在一起，真像乱了线的木偶，跌跌撞撞。<br>      我们四人面面相觑，满怀狐疑：难道也干这个？我的心里更是吃惊，瞬时想得是，得，一定是上了贼船了！<br>      高丽朴！随着一声吼，那边跩儿跩儿地走来一个瘸子：这几个瘸兵烂将从哪儿弄来的？他上下打量着我们，一嘴海蛎子腔儿，傲慢的眼神表情上，一眼看得出，对我们几个人的不满意来。<br>      哎哟，这都是本省的，也是我的老乡。高丽朴一副下贱相对我们说：哎，四位，这是熊工长，咱们的顶头上司。每天活儿都由他安排。然后又对熊工长说：———他们几个都没带行李呀！咋办？<br>      为什么不带行李？南（你）当这是他妈的养老院哪！<br>      这里虽然是文明的边缘，一个工长又怎能随便骂人呢？我心里不由得涌起了一股厌恶：你不说这里供吃供住吗？还带什么行李！<br>      熊工长斜视了一眼，极为不满哼地了一声，冲远处又吼了起来：运沙子的，那车再拍两锨！———你，站着抽烟不行？哈不下腰撅不起腚，玩架子哪！<br>      看着忙碌的民工，我不解地问：不是说来搞园林绿化吗？熊工长听见了，诡秘地一笑，说：那是二○○八年的事儿。老许更是生气，他说：早知道是搞建筑，咱那旮旯的活也不少，何苦抛家舍业跑这儿来？<br>      熊工长轻蔑地一笑，突然问我：老师傅，你多大啦？我听出了他没瞧起我的话音，不屑地说：五十五啦。其实我瞒了两岁，你用就用我，不用就拉倒。熊工长一声嘎笑：看你倒像六十五啦！然后向海边一指，说：南（你）们先到工棚安顿一下，明早儿干活儿。找保管员借四套行李先用着！<br>      我们往工棚走去，没走几步，就听见熊工长骂孙子似地训起了高丽朴：妈个胯子，叫南（你）招工，南（你）就给老子划拉这么几个屌人，他妈的老的老小的小，这活儿他们能干得了吗？挨了训的高丽朴却贱咧咧地叫起屈来：工长啊，你以为是买东西呢，有钱就成？现在农村正忙，这，这就不错啦，这还是……<br>      工棚离海边大概就三十多米远，破板子钉了一圈儿，顶棚是油毡纸。里面是临时钉的上下铺板床，过道窄得两人对面蹭过去都能碰鼻子。下铺被先来的人占满了，我们只好睡上铺。<br>      到了晚上，小小的工棚里挤着二三十人。大海的涛声，如雷的呼噜声，伸脚翻身铺板的吱嘎声，咬牙放屁叭嗒嘴声，活人如同见了小鬼儿，掺着害怕，怎么也睡不着，痛苦的煎熬生生地折磨着人的神经。<br>      海水的腥气，脚丫子的酸臭气，铺草垫子的斑霉气，各种劣质的烟草气……乌烟障气汇集一起，呛得嗓子眼儿发酸，直想打喷嚏儿，哪里有一点儿睡意？<br>      这帮子人，三五成群，说起话来也是南腔北调，你一言他一语，真的能煮成一锅杂巴粥。初次见面，各自都作了自我介绍，有山东的、河南的、四川的，还有贵州的、内蒙的……都是些出憨力的力工。<br>      我刚刚睡实，似乎做了个梦，好像掉进了水里，有好心人救我时，猛然听得有人喊：起来起来，吃了饭好干活儿！我从梦中醒来，看了看表，刚刚四点，又懒懒地瞅了一眼叫喊的人，正是熊工长。我心中暗暗骂了句：这么早就嚎丧啊！<br>      我们住的是二号工棚，离伙房约有二百来米。这时，伙房前已经排起了长队，等待领饭了。每个人手上拿着一个塑料钵子，掐着两三个馒头。我看他们的钵子时吃了一惊，几片白菜帮子被剁得七横八竖漂浮在清汤寡水里，和乡下喂猪的泔水差不多。<br>      排到山东赵打菜汤了，他故作幽默，眯着双眼儿对打白菜汤的那个年轻人说：操，肖白，你怎么就———喜欢戴———戴绿色帽子呢？那个叫肖白的人看样子也好闹几句，打着哈哈说：他妈你小子，我戴的是红色旅游帽，你瞎？偏说是绿色的！他对山东赵的言外之意似有察觉。<br>      山东赵故意用手背揉了下眼睛，做个吃惊的鬼脸说：哟，坏了，俺他娘的今天色盲了，红绿咋还分不清了呢！大家被逗得哈哈大笑。肖白脸上有些不自然，拿起汤舀子要刨山东赵的头，同时嘴里骂了句：我日你个山东小妹———下一个，来！随即喊了一声后面的人。<br>      看样子白菜汤炖得时间很长，散发着一股烀猪食味儿来。几根粉条子已涨得比筷子还粗，像些白色蚯蚓，一眼就看出，这是昨天没吃完剩下的。我的嗓子眼儿一阵恶心，这怎么咽得下去？但还是不情愿地把塑料钵子伸过去，对那个肖白说：撇勺汤吧，我不要菜。随手接过旁边那个女人递来的两个小馒头。我瞥了她一眼，心猜她就是肖白的老婆了，工地做饭的。后来我才知道，她叫谷美丽，是工地上唯一的女性。尽管她长得不十分漂亮，在这个缺少女性的世界里，可是一枝艳丽的花呢。那个又黑又瘦的肖白，叫我猜着了，就是她的男人，看上去，真就有些不般配呢。<br>      这里没有桌子，没有凳子，只能把钵子放在地上，蹲着吃，黑压压一片，像一群逃难的流民。<br>      嘴快的吃完了，嘴慢的刚吃一半儿，那个熊工长拖着一条瘸腿扯开破锣嗓子喊上了：干活啦干活啦！妈个胯子，喂脑瓜子还磨磨蹭蹭，南（你）当这是吃酒席呀！大家被他催得去干活了，我看了看表，还不到五点，无奈地把那点菜汤往地上一泼，扔下钵子，也跟着走了。<br>      你和河南郑负责供灰。熊工长扳着脸派了我的活儿。一人推一辆独轮车，从搅拌斗台上装水泥灰儿，一溜儿推上跳板，然后卸在瓦工的灰槽里。一个力工供四个大工，栽栽楞楞地一趟接一趟，忙得我单秋衣都被汗水湿透了。没想到，连抽个烟的工夫也没有。更要命的是，嗓子眼儿干得冒了烟儿。我快速打满了灰槽，然后向伙房跑去。<br>      打水呀？谷美丽说话腔调也是海蛎子味。渴死了！我一边擦汗一边掀起单秋衣搧风。<br>      熊工长说了，上班时间打水得交钱！一瓶一元。谷美丽的眼影儿涂得很浓，很像熊猫。<br>      什么！我大吃一惊。<br>      熊工长还说，上班时间上介（这）打水就是偷懒！<br>      得得得，别说了。我气咻咻地一扭身又跑回了工地。幸好熊工长没看见，不然这家伙又好找碴了。<br>      看看要晌了，河南郑把剩灰儿全装上了独轮车，满满的。我乘机点上了第一支烟时，熊工长又喊上了：戴眼镜的，把车推来！河南郑见我刚点上烟，哈腰要去推车，说：俺给推回去就中。熊工长火了，几步窜过来，一脚踩住车辕子，大声吼道：中个屁！装这么满，不都撒了吗？叫南（你）咋干就咋干，装他妈什么明公二大爷！<br>      我听得出来，他明着是训河南郑，实际是给我们几个新来的人一个下马威，敲山震虎罢了。<br>      中午饭，馒头、白菜汤，依旧是新的掺着剩下的……<br>      太阳跳到海面上时，伙房里猛地飘出了炒菜的香味儿。饥肠辘辘的肚子受到了嗅觉的刺激，咕咕咕叫唤得更欢了。老许凑到我身边，像个馋猫嗅到了鱼腥，使劲儿抽嗒着鼻子：我说眼镜儿，晚上咱四个得喝点儿解解乏呀！再说有炒菜又怎能不喝酒呢！我揉揉手上的血泡，未及管话，四川谢抢着说：喝酒？还炒菜？美得哩！老许又使劲儿抽嗒了几下鼻子，肯定地说：那是炒鸡蛋嘛！老谢把头一扭：美得哩，炒鸡蛋给你吃啊？咱们还是汤！酒对汤，喝一缸。<br>      妈个胯子，不好好干活瞎闹哄个屁？想罢工啊，有话下班再说！周扒皮似的，熊工长不知从哪儿钻出来，他这一吼，把大伙儿都吓了一跳。四川谢忙把张着的嘴合了起来，做了个鬼脸儿。<br>      熊工长接着骂：汤怎么啦？不想喝就滚！哪里供祖宗上哪去，在这儿就他妈是汤！<br>      干了三天，老许打心里后悔了，顿顿白菜汤，就不能换换样嘛！他忍不住向熊工长说：工长啊，咱这汤能不能换个样？土豆汤，菠菜汤，哪怕清汤也行啊。整天白菜汤，把人都喝绿啦，哪还有劲儿干活呀！熊工长听了，眼睛一翻楞，说：槽头有草饿不死驴，爱喝不喝，就这条件。<br>      山东赵也看出了老许是坚持不住了，便说：老许呀，想回家了吧？跟你们说吧，有不少受不了的都跑啦，工资一分钱都要不出来。那些精明的，到这儿一看，连行李都不打开，转身就回去了，全当是到海边旅游了一趟嘛！咳，俺们一起来了十六个，硬是走了八个。日他娘的，俺也想走，带的路费太少，可怎么走呢？他惆怅地望着无际的海面，海那边是他的家呀。接着说：要是长着翅膀，俺早就飞过海了，哪还能在这遭罪？<br>      老许听山东赵如此说，忽然恨起来，说：眼镜儿哥，倒霉不你说？我家又是参地又是加工厂，条件多好，凭什么到这来遭罪呢？嗯？再熬几天，这点儿板油全靠没了。他妈的，等回去非把那个骗我的中介所给平了不可！老许越说越憋气，最后把锨当地一声摔在地上，嘴里骂着：妈的，拿咱不当人，不干了！<br>      我苦笑了一声，摘下眼镜，擦了擦上面的灰尘，说：先熬几天再说吧，咱们怎么也得挣个回家的路费呀！———咳，这汤喝得也真够呛啊！<br>      山东赵又说：要是有钱，你们可以到奶嘴儿改善去，那里卖什么的都有。<br>      奶嘴儿？老许眼中放出异样的光来，急切切地问：什么奶嘴儿？<br>      你们下车那个地方呗，那就是奶嘴儿。<br>      妈的，有意思，这地方啥怪名都有。老许乐了，冲我一努嘴，说：明天下班咱吃奶去吧！<br>      山东赵的话勾起了我的心思，出来好几天了，该给家里打个电话了。家里不知我去了哪里，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呢！看看这双手也该买副手套护护啊。<br>      收工了，我和老许把锨镐往草棵里一藏，急不可奈地往奶嘴儿走去。<br>      这个村子前面有座秃山，远看极像女人的奶头嘴儿，村子由此得名，叫奶头嘴儿村，叫常了，就变成奶嘴儿了。<br>      村子里，小卖店很大，进进出出的大部分是民工，都是挣高工资的级工。有的吃饺子，有的啃香肠，有的喝着酒嚼着花生米。形形色色，很是惬意。<br>      听山东赵说，这里像个小香港，也算迷你型的花花世界。一部分民工不顾一天的劳累，总喜欢到这里来喝一杯，再找找乐事儿。尤其高丽朴那小子，几乎是每天一趟。他的条件好，开着翻斗车，拿着高工资，来的机会自然多。他混得熟了，还能赊帐。今天他自然也在这里。果然，他看见我和老许进了屋，热情地站起来说：“奥拉，苏里杂不臊（朝鲜语：来，喝酒）！我笑着摇摇头，用不太熟的朝鲜语回答：倒尼奥不臊（没钱）。他故意显谝地掏出几张百元大票子，往左手背上一敲，说：倒尼普一臊（有钱）！老板娘，给我拿瓶好酒！<br>      见他那抖瑟样儿，我又来了气，心说：这小子真能装，怪不得中午和老熊嘀嘀咕咕多半天，赶情是为了借钱哪！咳！<br>      老板娘听见高丽朴叫喊，扭儿扭地从后屋出来，一看见红彤彤的大票子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，就像狮子见到了猎物，满脸是戏，说话声儿也变了：哟，朴老板———朴师傅要请客啦！说着一把薅去两张大红票儿。一扭身对我们说：南（你）俩要点儿啥？俺给南（你）拿去，哈！不知是听不惯这口音儿，还是咋回事儿，我感到不舒服，说：我们想给家打个电话。说啥，上介（这）打电话？介（这）哪有什么电话！那声音着实令人身上起一片鸡皮疙瘩，我急忙拉着老许出了门。<br>      我俩又找到一家小卖店，店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胖女人。这里人不多，都是给家里打电话的。我的情况不用细说，免不了挨家中老妻一顿训，当然我也承认了自己的不理智。</FONT></DIV></TD></TR></TABLE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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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女山文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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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DIV><FONT size=4>      老许也往家里通了电话。<BR>      他放下电话后，深呼了一口气：眼镜大哥，既然来了，咱这肚子也得对付点啊！如释重负，我当然也很高兴：是啊，现在回去，恐怕连汤也没了。那就去撮点儿吧！<BR>      饭馆就在这家小卖店的隔壁。老板娘也是女的，高高的个子。见我们进了屋，热情得直拉我俩的手，贱笑着说：快快，就坐这儿，想吃啥咱都有。一会儿工夫，老板娘端着一个方盘走过来，里面是一小盘切片的香肠，一盘辣豆腐，两瓶启了盖儿的啤酒。那细长的手在我俩肩头捏了两下，笑眯眯地说：二位大哥慢用，慢用啊！<BR>      我俩空肚饥肠早饿了，痛痛快快地把俩菜吃完，就差没舔盘底了。老板娘，算帐！<BR>      哎哟，二位大哥，咋吃这么快哟！啧啧，忙个啥呀？老板娘拎着一小壶茶水走过来：一共二十五元，便宜！<BR>      啊———我有点茫然。老许吐掉嘴里那根牙签儿，恼火地说：一拃长的小香肠，一盘辣豆腐，两瓶啤酒，值二十五吗？老板娘，也太黑了吧？<BR>      都这个价，交钱吧！老板娘先前的热情劲儿全没了，大个子晃晃悠悠地像个幽灵。出了饭馆门，老许余气未消地吐了一口：呸！简直是他妈土匪！<BR>      哎呀，光打电话吃饭了，这手套都差点儿忘了买。我猛然想起来，又往小卖店走。<BR>      进了屋，胖女人还在忙活。我问：有线手套吗？有有有，胖女人从柜台下拿出一捆线手套，说十元钱。我掏出十元钱，放在柜台上，然后夹上那捆线手套，准备出门。<BR>     干什么？抢啊！胖女人一把夺过那捆线手套。我吃了一惊，说：钱，放在柜台上！<BR>      胖女人抽出一副线手套扔给我，剩下的又放回柜台里，说：你那钱只能买一副！<BR>      啊！我以为听错了，什么，十块钱只能买一副？也太贵了！我们那儿十元能批一打呢！<BR>      贵，十元还贵？再往前一百里地没人家，不买拉倒！胖女人火气很冲，抓起那副手套就要往柜台里扔。我看了看红肿的手，还是买吧。<BR>      刚走到头一家小卖店门口，听见有人喊：哎———哎———眼镜！等等———我我一会儿。<BR>      见是高丽朴被那个老板娘搀着出来了。<BR>      冒高了吧？我揶揄地问了一句。<BR>      没，没有，他妈的，咱能喝多？来来，他紧紧拉住我的袖子，又硬朗起来说：走走走，你们是———我接来的，我得陪你俩喝———喝一杯，哥们———够意思！说着，硬把我拽进了屋。这家伙还真有劲儿呢！<BR>      进了屋，他猛地把老板娘搂在怀里，又啃又亲，两手还在老板娘前胸直划拉。老板娘半推半就地骂着：南（你）个死高丽，喝点尿水就介（这）样，还没抖瑟够吗？<BR>      老许把脸转到一边儿，哧哧笑着。我越寻思越觉得不对劲儿，后悔不该进来，这叫什么场面哪！于是，我使劲儿叹了一嗓子。高丽朴一惊，松开了手，笑咧咧地说：哎呀，忘了忘了。老板娘，赶快上菜拿酒。他妈的，谁也不等我啦。<BR>      老板娘用手拢了拢散乱的头发，去拿来了三瓶酒，又给弄了两个小菜儿。<BR>      这时，已是繁星点点，海风阵阵，夜已经很深了。高丽朴结了帐，我们三人踏着海风往回走。<BR>      高丽，你老找那个老娘们干那事儿就不累吗？那钱是不是都给她了？<BR>      高丽朴借着酒劲儿，忘了羞臊，说：嘿，他妈的，大———可大啦！嘿嘿嘿……<BR>      嗯？什么大？你小子，净说半截话。老许进一步撩骚他。<BR>      奶，奶子大呗！嘿嘿嘿，暄乎乎的，拍一下子颤半天。跟你们说啊，回去可别说呀。哥们够意思，回桓仁千万别说，叫俺那娘们知道就坏了。嘿嘿嘿！<BR>      哎，高丽，你跟她多少钱一回？老许还在刨根问底。<BR>      没准儿，他妈的，有了我就多给点儿，没有了就少给点儿。常了，怎么怎么都行啊，嘿嘿嘿。看不清他的面目表情，但话音里却听得出他很满足。<BR>      你说，她没有男人吗？<BR>      有啊，就在咱那儿！<BR>      在咱那儿？是谁？<BR>      嗯———高丽朴忽然清醒了，他打住话，怎么问，他只是笑，不往下说了。<BR>      老许确实干不了这活，决定要回家。<BR>      中午，他找到我说：眼镜大哥，你也快走吧。我跟老熊磨叽了好长时间，他总算答应了。妈的，这帮人太黑了，我干了这么多日子，就给二百块钱。那套破行李还扣了八十元！我跟他讲理，他说惹我急了二百也不给了，让我爬着回去。这个王八蛋，哪他妈是人揍的！他一字一顿地骂着。<BR>      兄弟呀，钱到手就是赢。我看算了吧，听说干不够一个月的人走了，都是白干，一分钱也不给呢！工地挣的就是这个钱。<BR>      正说着，小内蒙跑过来，说：许大叔，把这瓶水儿带上吧，路上省得买。他叫乌兰什么的，一大串名字不好记，大家就叫他小内蒙，简单顺口。<BR>      我忽然发现小内蒙跟以前不一样，就急着问：哎呀，那嘴怎么弄的，看肿的？我不由地上前摸了一下。他才十七岁，比我孙子大四岁，我很心疼他。<BR>      他嘟着嘴低声说：不小心摔的。<BR>      摔的？怎么能摔嘴？<BR>      又是中午，我把小内蒙叫到海边的礁石上一再追问，他才说了实话。<BR>      在这整个工地上只有一口淡水井，位置正好在伙房的门前。小内蒙跟高丽朴的翻斗车运料，水箱没水了，他主动去替高丽朴打水。井绳扣儿坏了，没办法就到伙房去找绳子。他毛毛愣愣地跑进伙房，一眼看见熊工长嘴叼着鸡蛋黄往谷美丽嘴里喂。咣啷一声响，门口的铁锨倒了，谷美丽吃了一惊，刚到嘴里的鸡蛋黄儿卡在嗓子眼里，憋得她直翻白眼儿。熊工长急得忙给她捶背揉胸，总算把那个鸡蛋黄儿给顺了下去。熊工长松了一口气，却把一股恶气全撒在小内蒙的身上，骂道：南（你）他妈个小兔崽子，不好好干活，跑这来瞎捣鼓什么？！<BR>      小内蒙无意撞见此景，好奇又吃惊，愣在那儿不知所措，一时吱吱唔唔不知如何答对。熊工长早已蹿到跟前，砰地一拳，打在小内蒙的嘴上。小内蒙的嘴忽地一胀，又木了。血和眼泪就酱儿醋儿流了出来。<BR>      熊工长恶毒地骂道：小兔崽子，还不快滚！<BR>      小内蒙委屈地转过身要走。<BR>      回来！熊工长又喊住了他，这嘴是怎么弄的？<BR>      叫你给打的！小内蒙不会撒谎，怯怯地说。<BR>      叭———又挨了一耳光，到底怎么弄的？<BR>      小内蒙被打傻了，愣在那里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，撒落在地上。<BR>      你他妈就说摔的！瞎说就把南（你）扔进海里喂鱼！———还不滚！<BR>      小内蒙身体单薄，干不了重活儿，大家都很心疼他。我说；往后可别毛毛楞楞的啦，多长点眼神儿，你还小，要学会护着自己。<BR>      小内蒙挨了熊工长的打，更加想家了。<BR>      这天，已是下午三点了，小内蒙一直没有出现，大家都很着急。这小子会不会想不开呀？熊工长也有些心怯，就把我和山东赵、河南郑叫过去说：南（你）们三个到炮窝子里找找去。<BR>      哪叫炮窝子？我问。<BR>      河南郑知道，让他领你们去。熊工长又挥挥手，说：其他人继续干活儿。<BR>      河南郑磨磨蹭蹭不想走在前面。我不屑地说：前边有狼啊？怕个球儿？<BR>      不是……河南郑摇着头：那次老熊也是让我们去找人。刚转过那个山口，就听见有人说话：胆肥了呢，敢上介（这）儿赶海，不知道海是俺老板买的吗？接着又听见另一个人说，想赶海挣钱，行，把裤子脱了！俺走到跟前一看，娘的，两个巡海的保安正玩女人哪！坑边还蹲着几个女子，她们以为俺们也是看海的，吓得老早就把裤子脱了。你说他妈的！<BR>      我说：这海真是老板买的？得花多少钱？<BR>      是啊，要不巡海的人能那么狂！哎！河南郑话头一转，问：高丽朴是你们什么人？我觉得河南郑问得很蹊跷。一省两市的，我们根本不认识。怎么啦？<BR>      他说：你知道吗？高丽朴介绍你们四个人来，每人提成五元呢！<BR>      到底怎么回事？<BR>      他一天工资也是四十元，你们四人来了，他一天工资就是六十元，还不明白吗？<BR>      我说，老许已经走了。河南郑笑了，说，那他一天工资就是五十五元。<BR>      啊！园林绿化，供吃供住，奥秘原来是这样啊！等回去再算帐。<BR>      走着走着，山东赵忽然喊了一嗓子：你们看他在那儿！他的眼睛尖，首先看到了坑内有人在蠕动。到了近前，吓了一跳，哪是什么小内蒙？呸！我吐了一口，转身就走。原来坑内是一对野鸳鸯在做游戏。不远处还有一对！白皙皙的四个肉条叫人恶心。山东赵却恋恋地盯了一眼，嘴里还咕噜咽了一下吐沫。<BR>      刚走几步，就听到女人娇嘀嘀的声音传过来，大哥，爽一把吧，才三十块钱。她们是从旁边的坑内蹿出来的，愣神儿工夫，人早已站在我们的面前。一个个穿着风衣，不扣扣子，三点式露在眼前。河南郑吓得瞪眼直摆手，山东赵虽然见多识广，这时也慌了神儿，说：别，俺们是来找人的，来，来找人的。几个女人直盯着他说：谁到这儿不是找人？要不，二十也行，爽爽吧。大哥，出门在外不容易呀！说着就上前来拽。我们吓得夺路而逃。<BR>      跑回工地，山东赵叹了口气说：二十？妈的，光天化日，有钱也不敢哪！<BR>      我们一直惦记着小内蒙，他还是个小孩子啊！能到哪去呢？正犯难的时候，小内蒙回来了，原来这小子在锅炉旁睡着了。一天十三四个小时的工作量，把个孩子乏坏了。<BR>      熊工长狠狠地骂：他们三个人下午工资你出啊！<BR>      连惊带吓，白菜汤又喝坏了肚子，河南郑病了，昏昏沉沉躺了十天，那腊黄的小脸瘦得像个猴脸。熊工长只好放他回家，结算工资时候，熊工长说：河南郑表现不错，二十天工资照发，八百元，病这十天，要扣八十元的伙食费！<BR>      天天白菜汤，这是每天八元伙食标准吗？不知是谁小声嘟囔了一句。<BR>      熊工长听见了，眼睛一瞪，骂道：这白菜粉条是市里头的，车运的，谷美丽给做的，这不都是钱吗！就这条件，人家还抢着来呢。<BR>      真叫熊工长懞对了，虽说工地的活儿非常糟糕，偏有不听邪的人。河南郑刚走，今天又来了四个干活儿的人，他们也是听人介绍说，供吃供住，也没带行李。<BR>      这时，天空出现了乌云，海风呼啸起来，把海水掀得老高。腥咸气味送进了每个人几乎失灵的鼻孔里，看样子下午得歇工了。<BR>      果然，熊工长发了话说：下午都睡觉吧！可不许乱走啊！高丽朴，山东赵，肖白，南（你）仨带上雨衣，去奶嘴儿买四套行李回来。<BR>      高丽朴哧啦了一下鼻子说：奶嘴儿哪有什么行李，要买得去市里。<BR>      懂个屌屁！叫南（你）去就去，俺老婆昨天给进了几套，快去吧！<BR>      啊，赶情奶嘴儿小卖店是他家开的呀！<BR>      高丽朴乐了，你支我去，他妈———你那点花花肠子———哼！<BR>      熊工长接着说：天要下雨了，南（你）们要注意安全，尽量走大路。望着三人的背影，整天骂人的熊工长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。<BR>      不大会儿工夫，狂风大作，暴雨倾盆，海面上涌起了大潮。狂风紧紧抱着一堆堆浊浪，恶狠狠地摔在礁石上，哗———浊浪立时成了碎玉飞花，接着又抱起另一堆……大海为了渲泄吗？狂风又抓住了工棚前的小树，反复地摇晃。暴雨也尽情地倾泄着，豆粒大的雨点儿砸得工棚房盖儿叮当直响，在积水中击起一串串永远是问号的泡泡。是龙卷风，还是海啸？如此肆虐，是想摧毁摇摇欲坠的工棚吗？这时，雨帘中栽栽楞楞闪出一个黑影，朝工棚滚来。啊！是山东赵！<BR>      完啦！他们肯定是完啦！<BR>      山东赵气急败坏没头没脑地说着，把背上湿透的行李往地上一扔，哭叽叽地接着说：完啦，他俩肯定是完啦！我给递了杯热水，说：到底怎么啦？你慢慢说。他呷了一口水，说：高丽朴和肖白俩小子，不听劝，跟———哎，跟人家往死里喝酒。喝多了，还非要走海边儿，我怎么说也不听。海边石头溜滑，还，还不得去给龙王爷打小旗呀！这俩小子，要是出了事儿可咋办？———不行，我得和熊工长说说，实在不行就派人去找找吧。山东赵来不及换去湿透的衣服，扭身钻进了雨帘中。<BR>      完了完了完了！真他妈完了！<BR>      山东赵冒冒失失地喊着跑回来，把大家弄得满头雾水。<BR>      怎么啦？他们真掉海里了啦？我急火火地问。山东赵激溜溜地用手撸着头脸的雨水，神色显得十分慌张。我递给他一条毛巾，又问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，快说！<BR>      是熊工长和谷美丽，他们完啦！<BR>      啊———<BR>      工棚内一片哗然，他们怎么完啦？<BR>      哎———山东赵挥挥手，说：你们去看看吧，老熊和谷美丽光溜溜的叫电给过死了呀！电褥子漏电了。我最怕死人，也不敢靠前……<BR>      海浪滔滔，海风未减。<BR>      那两个醉鬼还真地回来了。大家的目光一齐投在了肖白湿漉漉的脸上，高丽朴奇怪地瞪大了眼睛望着大家。<BR>      看样子酒被雨水淋醒了……<BR>      海浪依旧滔滔，还是不知疲倦地扑向岸来，潮涨潮落，永远是那无休止的循环。<BR>      咱们还能呆下去吗？我感到沉闷得马上要爆炸了。  <BR>      逃！<BR>      逃！<BR>      凌晨三点，我们连行李也没带，沿着滑滑的海边向北方奔跑。到了青泥洼车站，前方终于露出了一抹霞光，我们嗅到了人间烟火的气息。★</FONT></DIV></TD></TR></TABLE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