恒力作者：吕人哲《第五期》

五女山文艺 · 发表于 2006-3-30 21:10:46

省里来的领导在开会，司机师傅就凑一起瞎唠扯，省里的一个师傅有点吹；“咱也算行拉，你说咱什么车没开过？”县里的师傅就抬杠；“恒力你就没有开过。”省里的师傅大是诧异：“什么是恒力？”县里的师傅往大街上一指，“你看街上跑的就是。”大家伙儿就笑。 “恒力”是一种带棚的，微型三轮摩托车，也叫残疾人专用车。在县城，是专门用来载客的交通工具。我一般不大去坐它，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，是总把它的模样和过去使用的水瓢联想在一起，轻飘飘的不安全。恒力车的性能也确实不大好，总是爱出交通事故，还发生过几次劫财劫色的事情。过去曾经传说要把它清除掉，可是它却发展很快，越来越多，在小小县城大行其道，黄卡卡的满大街都是，横冲直撞的挺吓人的。 二小就开恒力，开始的时候车少，生意好，人也神气。送我一张名片，有姓名，地址，电话号码：“差哪儿啊？咱也有片子呢，有事儿喊我，方便，自己个的车么。”但可是，打那以后就老是看不着他。 二小从小就喜欢开车，不好好念民，是个蔫巴淘儿，埋汰造儿，动不动就叫他爹打得狼哇哇地叫。一般大的孩子都瞧不起他。挨老了欺负了。我们上山下乡插队闹革命的时候，他愣是没下，跟他老舅学开汽车，很是牛哄了一阵子。后来有好多年失去了联系。记得是我准备结婚那会儿他露面儿了，穿一件大毛领皮夹克，挺扎眼，胖乎乎的满脸油光。他用单位的车给我拉了几趟砖头瓦块和柴禾，就有点居功，到处炫耀和我的关系，显得亲近，打那以后他就没离我的眼儿。那个时候他挣得多，家里宽裕，我家人口多，生活困难。只要张嘴求着他，他真肯帮。我们家没拿他当外人。 二小从小就有福，不好好念书是惯的。他们家老人是双职工，从我认识他那天起，二小零钱零嘴从来没有断过。大家伙欺负他这也是一个原因，说他“抠”，其实是眼气。长大后娶个媳妇儿知道抓家过日子，挺本份。他爹妈死那会儿，留下几个钱儿，五间的瓦房，把大家羡慕得不得了。（我一直怀疑二小不是他爹妈亲生的，因为打我认识他们的时候就感觉到他们的年龄比二小大得有点悬，我还记得他妈老是爱宣传说，二小身上扔了一个哥，所以才叫二小。）后来二小媳妇儿生了一对儿龙凤胎，就连班儿也不上了，成了专职的家庭妇女。 转眼间就到了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，刚刚兴起了承包，二小眼红了，抓挠着买了一辆新东风汽车，这下子这小子乐坏了，整天忙拉活儿，谁也抓不着他影儿，人不着家。 可能是那个年代没有下岗这个词儿，同学们之间没有感觉到在生活上有很大的差距，愿意抓堆儿，发誓要一年聚一回。二小说：“我他妈小时候受气，那是怨我不和群，这回大家要聚一聚我占一老股。”大伙儿不让。二小委屈，说是大家不能老是看不起他。我说：“行了，大家凑整，管白天，剩下多少你给补齐，管晚饭。”就这么的，头两年，二小都得多花个五七六百的。兴致上来了，还愿意管个闲事儿，有一个女同学因为家在农村，日子过得紧巴，不好意思和同学见面儿，他就撵人家里去争讲，把人家老爷们撩火了，挨了一顿骂，很长时间没完没了。大家一提起来就乐一通。 乐归乐，二小赶上好时候了，放泼地抓钱。给别人从吉林拉人参去深圳，没黑没白的，累脱相了，也不知道歇一歇。回来了就吹深圳和广州的花天酒地，说那边的人大把挣钱大把花钱。可是我知道二小的能耐，他的智商决定他只能出大力，决不敢放手叫他去做买卖。所以暗地里告诉他媳妇把住钱，不让他乱花。因此，在人参高潮的时候二小没有犯大的经济错误，大伙儿都为他庆幸。 可谁知道世事难料，二小还是出事儿了，而且是大事情，两口子打得昏天黑地。原来二小打南边回来，突然就尿不出来尿了。这个事是不能声张的，左劝右说，二小跑到大连治了半个月，好了。二小媳妇再也不敢让他出远门了，没办法只好在家磨地头子，拉矿石，拉木材，拉大件。 说了半天，二小也没有和恒力挂上边。其实，那会儿在二小眼里恒力算个什么东西？二小甚至还买了一辆伏尔加，叫小舅子开出租，挣了对半分，敞亮着呢。二小说了：“过两年，钱攒够了，再添俩车，咱也成立个车队，谁叫咱们从小就喜欢车呢？ 有了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就得玩命地去实现。二小有点干大发劲儿，连车带人一头栽进山沟里了。命捡回来了，家底进去了，人也造完了。趴了两年窝，才养了个大概，人瘦得不象个样。二小说：”我是肝打补丁脾摘除，脊梁变形断胯骨，废了。” 二小没有车了，精神头儿也没了。大家伙儿干着急想不出辙儿。大为说：“俺们局最近要买一辆车，主要是在县内打短儿，不出力，二小去开吧。可是得先说明白，算是聘任的。”二小一听，热泪盈眶，趴下就要磕头：“操！没白处你这当局长的同学！”大伙儿拉扯着不让，二小要请客，大伙儿才放手。结果都喝高了，往回送二小的时候他还大声嚎气地叫唤一道：“知恩不报非君子”。那天晚上还是大为签的字，谁好意思花他的钱？ 在局里开小车，很荣耀的。衣裳光鲜，人前露脸，还能办些小事儿。过年前儿，同学在一起闲扯，二小说：“大难不死，必有后福嘛。” 闲言少叙。二小为了报恩，工作上知道卖力气。可是也有一样，他没有深浅，一旦听到与大为有关的事情，无论大小好坏，都要长嘴大下巴地和人家理论一通，背地里难免和大为报告报告。得罪了人家他不知道，小瘦脖子梗梗的。背地里人家叫他办公室二主任，时间长了，当面叫他他就答应，还美孜孜的。其实这也不能怪他，他的大名就是一般的同学也是没有几个人能叫得准，无论老小几十年来都这么叫二小，叫惯嘴了，所以在这里分别理解为几个意思都可以。反之二小本人是正面理解的。一直到大为因为工作出色被上调了以后他才品出滋味，可是，悔之晚矣。大为走了不到半年，二小就叫人家打发了。理由很简单：你原来就是聘任的么! 二小拿不下脸儿，就买了辆二手摩托车骑着玩儿。二小的潜意识里无外乎是觉得，“过去冲劲，经济上咱有过钱，政治上么机关里也呆过两年，不错了。”玩儿了几天，又不是味儿。他媳妇说：“你不就成了咸腊肉了么？俩孩子念书，眼看念完高中，上大学，搁什么地方弄钱！这不是要命么。” 上个世纪末的某一天，一个半生不拉熟的半大小子路上遇见二小说： “你用摩托车带我去一趟通化县，你干不干？” 二小说：“多少钱”？ 半大小子说：“来回一百二！” 二小说：“行，先交钱。” 还没有到地方，半大小子说：“停！”磨身跑到山根柴火垛里摸出一个面袋子说：“快走！” 二小刚把车顺过来，警察就到了。 原来那个小子是小偷。人参籽是事先藏在那里的，早已经被警察瞄准了的。半袋子人参籽有十五六斤，折合人民币2000来元，够打罪的了。所以，那个小子一口咬定跟二小是和谋，二小干瞪眼。 二小失踪了，二小媳妇抓瞎了，人疯了似地可哪找，半个多月了才从公安局传出真信儿来。托窗挖门子，好不容易把二小弄回来，二小折腾得更不成人样子了，象个水老鹳。 二小回来了，他面临的最大现实问题就是没有钱了。 二小急了，把五间大房子卖了，换了两间小房子。剩下的买恒力拉脚。一打听，新车加上办手续得两万。 二小说：“操他妈！当年我买新东风才一万三，破鸡巴恒力要这么些钱？” 说归说闹归闹，“买车就得买新车，谁叫咱稀罕车呢。” 恒力车小巧灵便，收费低廉，而且费用低，开始的时候，收入还将就。好景不长，不到两年，遍地都是。什么东西多了，它的价值也就完了。 这几年，同学们人到中年，负担重了，世故了，见面少了。 这个世纪的第二个冬天，快过春节了。几个朋友喝大了，还要重新找地方。黑灯瞎火，飚风扬雪，冷风刮起雪沫子呛人，睁不开眼睛也张不开嘴，只得一跐一滑钻进一辆恒力车，迷迷瞪瞪不知所云。突然，车上不去坡直打滑，朋友大怒：“什么破车，不坐啦！” 司机猛地回过头来，我只看到路灯下的一张惨白的脸：是二小。 我感到浑身的血直冲脑门子。我一把把朋友拽出车外，从兜里掏出了所有的零钱，塞到二小手里：“俺们不坐了。”二小死死地拉住我不放，号啕大哭。 我不坐恒力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我怕遇到二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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恒 力 作者：吕人哲 《第五期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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