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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6-3-30 21:04:0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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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P> 小犊子对村长的慷慨表态非常感动,他想起村长昨天向乡里干部汇报工作时从屋里飘出的一句话,党和群众心连心。村长能和我心连心吗?他的奶奶如果有病,和我的奶奶有病,他能一样着急吗?小犊子还是对村长缺少信任。然而村长既然当众这样安抚我,也算给了我一份情。可是奶奶的病怎么办呢?小犊子每天半夜就跑回家一趟,给奶奶熬药。孟师傅给小犊子讨了个偏方,黄柏树皮、猫骨朵花根、狗奶根、山胡萝卜、野百合、桔梗、野鸡膀子根,一块熬水喝,就能治肺气肿。就在小犊子上山挖药时,村长和信用社主任扛着拉网来到鱼塘。主任要吃鲜,村长高兴,这说明贷款办成了。然而村长不高兴了,窝棚里没人。不高兴也得高兴,他和主任一人攥住一个拉网杆,在鱼塘的四个角兜鱼。<br> 在山坡上采药的小犊子一看村长领人到了鱼塘,蹦高往山下蹿,接连摔了两个跟头,脸和手被树棵子刮破了,他也全然不顾。等他跑上鱼塘堤坝,村长已经把鱼装进了一个塑料袋,非常气恼地看了他一眼,一句话没说。这一眼看得很特别,很有内容。小犊子呆呆地站在窝棚前,盯着水渍渍的拉网,不知怎么办才好。去告诉村长,我给奶奶采药了,在山坡上也能看到鱼塘来没来人,村长会怎么说?村长说过,人在鱼塘就是上班,不在鱼塘,就不叫上班,不光扣工钱,丢了鱼还要赔偿。村长会不会扣我的工钱呢?小犊子碾转了半宿,没敢回家给奶奶熬药。太阳从东山尖上刚一冒红,小犊子就去村长家挑饲料。村长叫住了他。这两个月,听说你天天晚上往家里跑,白天还上山挖药材,卖了不少钱吧!<br> 没、没……小犊子有些结巴了。<br> 村长脸上一点儿也没放晴,你若是还能在这里干,就守住心,若是不想干了,就明说,我换人。<br> 小犊子感到非常非常委屈,眼泪不听话地掉了出来。他想告诉村长,上山挖药材没卖钱,是给奶奶治病的。村长脸色阴沉沉的,小犊子又把话憋了回去,挑起饲料桶,摇摇晃晃地走出铁大门。走出铁大门时,他听见村长重重地哼了两声。这两声很沉,小犊子觉得压得肩头生疼生疼的。<br> 小犊子还在流泪,一边走一边流泪。他很生自己的气,怎么这么多的泪?村长明明知道我奶奶有病,不许我晚上回家给奶奶熬药,还说我挖药材卖钱了,还不给我开工钱,小犊子开始生村长的气。<br> 村长的瘸二弟,一颠一颠地走上堤坝,这鱼长大了,我也来看着,别让人偷了。边说边来窝棚前,朝小犊子认真地瞅了几眼,很警觉的表情,好像要偷鱼的人就是小犊子。小犊子完全看明白了,瘸二弟的话说不定就是村长的意思,他感到了极大的羞辱。我长到十六岁,还没偷过人家的东西,都在一个村里,你村长怎么打发瘸二弟来监视我了?小犊子不怕监视,监视就监视,正好多个人,早晚回家做饭时,我就再耽搁一会儿,把奶奶的药熬出来。小犊子抹了一把被泪水皴得紧巴巴的脸,当当地在堤坝上敲响了干瓢。<br> 小犊子敲干瓢唤鱼来吃食。他在哪儿敲,鱼儿往哪儿游,游得浩浩荡荡你争我抢,往水面上窜。小犊子就把饲料一瓢一瓢地往塘里撒。饲料沙沙地撒下去,欢腾的浪花就扑啦啦地绽开一大片。<br> 瘸二弟望着鱼塘,说你小子脑袋瓜挺聪明,只可惜没好好念书。<br> 是不好好念书吗?我哪次考试不是前两名?!不就是我爸供不起我念初中么!小犊子心里说,我爸若是让我念下去,我肯定能上高中上大学哩!缺的是钱,你瘸二弟知道么?<br> 二叔,村长什么时候给我开工钱?<br> 开工钱?瘸二弟鼻子哼出一声,这些天你动不动就走了,这鱼丢了多少还不知道哩,你还想着工钱?<br> 什么?<br> 查查丢了多少鱼,你还得赔钱呢!<br> 干瓢叭嗒一声扔进鱼塘,霎时间一群鱼冲了上来,你顶一嘴,我撞一头,干瓢在水面上漂漂悠悠,一匝匝涟漪重重迭迭地向塘边扩散。<br> 瘸二弟觉得自己说走了嘴,忙说自己要回去吃早饭,三步两步一扭头地溜了。<br> 小犊子愣怔了多少时间,他自己也不知道。人善被人欺,马骟被人骑,村长这不是明着玩赖么!喂了半年鱼我还得给村长钱,这太欺负人了!小犊子什么时候离开了鱼塘,他仍然不知道。直到走进村里,走到卫生所门口,他才停住了脚。<br> 小犊子,你奶奶怎么样?小犊子看到孔大夫两肘支在柜台上,冲着自己问话呢。柜台里,隔着玻璃小犊子就看见了那几盒百合丸。<br> 他大步走到柜台前,像个大人似地说,孔大夫,我要赊这个药。口气很硬,没有商量的余地。<br>孔大夫盯盯地瞅了足有一分钟。看牛犊壮不壮实,不光看骨骼,还得看神态。<br> 我要赊十二盒。<br> 神态中最主要的是眼神,孔大夫从小犊子眼神中读到了一种忍而未发的气势。他知道小犊子在鱼塘干活,不会赖帐。他看到了他那黑瘦的脸膛脱去了昔日的嫩白。<br> 不用等我爸回来,我就还你钱。<br> 孔大夫一下一下点着头,下颌像似很满意地翘了两下,然后才从柜台下的药品柜里拿出十二盒百合丸,就如早就准备好了放在那里的一般。一盒一盒地摞到一起,摞成两摞儿,他就扯过一团纸捻绳,娴熟地两横一竖扎起来,一句话也没说,就推向小犊子。<br> 这个嫩小子熟了,孔大夫心里话,熟了就是成熟。别看他瘦小细高像棵小叶杨,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参天大树。他拎起百合丸,重重地杵进小犊子怀里。小犊子双手捧着奶奶的救命药,他又想哭,眼圈一润,却没哭,那酸劲儿憋在了泪腺里,转过身,迈开大步朝门外走去。孔大夫望着他那皲裂的脚后跟,半挽的裤腿儿,坚硬的背影,粗壮地塞满了村街胡同。小犊子跑了。<br> 村长的瘸二弟最先发现,放在窝棚里的拉网扔在鱼塘里,堤坝上洇湿了一片片,水草扯到了坝根,卷成了团。<br>村长急了,先是跑到小犊子常去挖药材的大坡上喊叫,接着在村里东一头西一脚瞎撞,见人就问见没见到小犊子。小犊子奶奶说,上午回来扎了一头,再就没搭影儿。<br> 我孙子哪里去了?我孙子哪里去了?奶奶一连声地找孙子,村长怒气冲冲,这叫监守自盗。小犊子家院门口围了许多村民,他们扶着歪斜的杏条编的大门,好像一松手那大门就会摇晃着倒下。他们看到二十几捆榛柴棵子码的柴禾垛,横七竖八的,显然是小孩子的杰作。垛上晒着一个盖帘,盖帘上是红绫、白漂、麦穗、瞎疙瘩小杂鱼干,捏一指头就发现,鱼干还没干,最多只晒了一个日头,这大概就是小犊子给奶奶补身子骨的营养品。<br> 瘸二弟面对围观的村民解释道,我回村吃早饭时,一个鱼贩子骑着摩托车来到鱼塘,和小犊子一起用拉网捕了鱼,两个编织袋差不多装满了。之后小犊子去了一趟卫生所,之后就不知去向。<br> 村长媳妇是村里人人敬畏的刺梅果,推开站在房门口的丈夫,开始了挖窟窿掘洞的搜查。里里外外搜了个遍,连裂着大口子的墙缝也仔细地用柴棍捅一捅,还是没找到小犊子卖鱼的钱。看着打开着的老式对箱,堆在炕上的一堆破旧衣物,小犊子用过的破旧书包,书包里整整齐齐的书和本,村长媳妇怒气不减,来到外屋。一个水缸,满缸水。一个米缸, 半袋苞米。一个碗架,是板皮子做的,架上一碗大酱,半罐头瓶大粒盐。这他妈叫个家吗?村长媳妇瞅一眼外面的村民,你们谁家过日子这个熊屌样?!<br> 村长脸色很难看,他扫了一眼里屋外屋,空空荡荡的感觉中有一股辣嗓子的烟火尘土气,直往肺子里呛。他叼着一支烟,掏出打火机,很精致的那种,嘎叭一声脆响,火苗滋滋吐出来。看着媳妇把小犊子家翻了个底朝天,一无所获,而村民又在街上看热闹,不由得脸上一层冰霜挂不住了,把香烟狠狠摔在地上,说媳妇,别找了,还找个屁?找派出所来抓人吧!公安警察是为咱老百姓保驾护航的,也让那些侵犯私有财产的人懂得———什么是法律。<br> 炕上传来连咳带喘的哭腔,村长大侄子呀,丢了多少鱼,我给你赔,可不能抓俺孙子呀!他一时做了丢人的糊涂事,看在几十年乡里乡亲的老面子上,就饶他这回吧!<br> 村长媳妇十分懂法,这不是几条鱼的事,把个女人强奸了,再娶她做老婆就不叫强奸了?情是情,法是法。<br>这是我孙子上午送回来的药,我还没打开盒,一丸也没吃,你先拿回去。村长没听见一样,不理她。<br> 不知什么时候,七十岁的老太太竟然下了炕,颤颤惊惊地扶着墙,一边喘着一边叫村长,都怨我呀,我这老不死的,连累孙子啦!要抓就抓我吧,孩子还小,给他留条路吧!村长丢了多少鱼,我卖这两间房也还钱哪!她又扶着锅台,迈到房门边,扶着门框,几次把脚抬了抬,却没有迈过门坎儿。她摇摇晃晃地要去撵村长,要拽住村长,说什么也不能抓人哪!<br> 村长扭头看了她一眼,匆匆走出歪斜的杏条编的大门。这一眼是什么意思呀?她脑子里怎么也反应不过来。<br> 乡里来人了,三个乡干部到了村委会大院。村长迎了过去,村民们也涌了过去,这小犊子可抠了獾子洞了,连乡干部都惊动了。<br> 乡干部和村长很礼节地握手,然后进了办公室。村民们围着轿车左瞧右看,几个嘎小子摸来摸去,似乎要把沾了灰土的轿车摩擦得锃明瓦亮一尘不染。<br> 奶奶摸索到一根烧火棍,撑着身子,终于迈过了门槛儿,来到大门口。她看到人们聚在村委会大院的门前,就步履蹒跚地踮了过去,她一定得求村长开恩,饶了孙子。<br> 村长和乡干部在屋里只待了一会儿,就出来往村长家走。一边走一边说,村里没食堂没饭馆,先到家里凑合一顿,一菜一汤,绝对不腐败。<br> 奶奶在道上见对面来了人,不知所措地往左躲,又往右躲。村长稍稍一愣,立刻迎上去,伸出手,干妈,这是干嘛呀?腿脚不灵了就不要到处走。奶奶抬头一看,是村长,一把拽住村长衣袖,可别抓俺孙子呀,大侄肚里能撑船……<br> 村长的态度突然变了,简直不可思议,不可理解,干妈!快别说了,小孩子谁不犯点错儿?错就错了,能咋的?错了也是我小弟。<br> 乡干部莫名其妙地看着村长,看着奶奶。<br> 再说了,你给我接过生,你就是我干妈,是我亲妈,我能把自己的小弟往监狱里送吗?一会儿我就打发人沟沟岔岔里找一找,赶紧把小弟找回来,荒山野岭的,我这个村长也不放心哪! 刺梅果一脸雾水站在小犊子家门口,听到村长大声豪气一通话,直恨得牙根痒痒。三步两步出了院,就见一个乡干部笑着指点道,大嫂子,怎么听说我要去你家蹭饭吃,就鼻脸走样了?<br> 村长没看见她一样,从上衣兜里掏出两张伍拾圆的钞票递给奶奶。奶奶瞅着钱不敢伸手接,不知怎么回事。村长说,这点儿钱你先拿着花,不够了我还有,这些日子贷款一直没下来。<br> 刺梅果的脸突然涨得更红了,真的和刺梅果一个颜色。村长凶凶地剜了她一眼,回头更加和颜悦色地对奶奶说,这不是小犊子的工钱,贷款下来,工钱一分也不少。这是大侄孝敬干妈的一点心意。我兜里就这些了,不够花时,我还可以去借。<br> 村长和乡干部走了。<br> 奶奶一手拄着烧火棍,一手战战惊惊攥着钞票,擎在心窝上,一步一步走回大门口,倚着门桩子,有些茫然,久久地向龙岗大岭上望。她知道岭上有棵老柳树,还有一棵小叶杨,可是这时她不管怎么望过去,只望见一片模模糊糊的绿,苍苍茫茫的黄,是老眼昏花了,连那条进城的路也看不清了。<br> 小犊子走了。有人说小犊子在他父亲打工的县城当小工,有人说小犊子进了市里一所中学,他妈供他念书哩。可是奶奶不信这些传说,她相信她的小牛犊一定是藏在哪片山坡吃青草,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从哪片林子蹦出来。<br> 小犊子家的烟囱到时就冒烟,村里人还以为小犊子回来了,奶奶想,小犊子能不能躲到黑瞎望的山洞里呢?我给他讲抗联杨靖宇的故事时说过,爷爷带领山林队当年躲日本鬼子大讨伐,就藏在洞里躲过了一劫,明天叫二狗子上去看一看。<br> 锅里的饭又熟了,奶奶嗅着想,说不定又是哪家邻居给做的,做就做吧,村里大概有一茬人是她给接生的。<br>天刚蒙蒙亮,奶奶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,她下了炕,摸到了那根烧火棍,奇迹般地在院子里蹓跶了两圈。虽然有点喘,却不咳了。不光不咳了,还不饿了。自从昨个儿黄昏,开车的孟师傅第七次或许是第八次把她从龙岗大岭上拉回来,她就觉得自己精神了许多。<br> 就是昨天,她的记忆比从前更清晰了,孔大夫又送来了六盒百合固金丸,说是村长给的买药钱。村长媳妇送来了一盘肉馅饺子,她要给孙子留着。村长媳妇说,你吃了吧,俺们不再追究这件事了,村里正准备选举下一任村民委员会主任呢!俺们没工夫啦。<br> 村干部在村委会院墙上贴了一张大红纸,公布候选人名单。第一候选人,就是村长。可是不知谁干的缺德事,村长的名字上,抹上了大粪,黄艳艳的十分灿烂。<br> 就在村长追查破坏选举的坏人时,村长家的柴禾垛燃起了熊熊大火,腾空而起的火光照亮了全村。<br> 奶奶拄着棍子在青草没踝的野地里寻找孙子。终于爬上了龙岗大岭,她一屁股跌在老柳树下。毒辣辣的阳光晒着老柳树,却晒不着小犊子奶奶。一阵暖暖的山风飘过来,浸透了汗水的小布褂子紧贴在干巴巴的胸肋上。她不饿,也不觉得累,就是有些困,她就搭拉下眼皮,让松弛的眼皮再松弛些,这样很舒服。<br> 风吹着小叶杨的绿叶子,哗哗啦啦,啦啦哗哗……,她感觉到了小牛犊拱进了她的怀里,趴在她肩头上,对着她的耳朵吹拂着热气。<br> 你个小牛犊,这些日子跑到哪里去撒欢了?</P>
: V: b7 J* Y6 Z" J. D<P> 补记:在我家乡,随娘改嫁到另一家的孩子叫带犊子。小犊子奶奶并非小犊子的亲奶奶。她死在岭上老柳树下,是傍晚时分,开客车的司机孟师傅发现的。<br> 村长已经成功地当选为新的一任,这种时候更表现出与众不同的非凡气度,指挥几个村干部把死者抬回小犊子家,柴门旁挑起岁头纸,灵堂设在院子里,村长一家人守在灵前,头戴孝帽,腰扎孝带,在丧盆中一摞一摞地烧着黄裱纸,送盘缠时一声一声地呼喊着干妈。<br> 村会计和妇女主任坐在屋里写礼帐,全村人一群一群地都来吊孝,家境困难的可以奉上五十元。村长不敛财,说准备给小犊子将来安家修房时用。<br> 村长盯着村里人来到灵前默哀或行礼鞠躬,就儿子一样替干妈回礼磕头。村里人说,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,村长给咱跪下磕头了,咱们缴一百元,钱花得值!不像缴那些什么什么费的,低三下四受冤枉气!<br> 停灵三天,乡领导闻讯而来,见此场面非常感动,一通感慨:三个代表思想就是英明,党群关系如同鱼水,村长把民众放在心上,他不但是小犊子奶奶的干儿子,而且是民众百姓的儿子。这就是共产党人的形象。村长露出了意味深长或叫含而不露的谦谦君子般的微笑。<br> 老人出殡去火化的时候,我赶到了这个村。人们告诉我,小犊子父母都没回来,小犊子仍然没有露面,不知道是仍不相信村长,还是远走高飞了。那群嘎小子们对我说,小犊子肯定会回来的,说不定还能当上下一任村长哩! 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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